• 注册
  • 甜文 甜文 关注:373 内容:323

    【短篇】乐土 末世,双向暗恋

  • 查看作者
  • 打赏作者
  • 拉黑名单
    • 甜文
    • 攻城略地

      “这件事太过简洁,太过仓促,没有多余的对白和陈词。一切在朦胧里进行,一切在朦胧里结束。辛亭对着窗户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只好决定这就是爱情。”

      攻城略地
      辛亭对未来抱着最沉痛的看法,他生活在悲情的片段里。

      他的过去就像不成章的文句,在时间的催促下,交叠成一堆错乱的篇章。那个“一个人哪怕只生活过一天,也可以毫无困难地在监狱里过上一百年”的说法不能安慰他,辛亭曾经在人间平静地生活了十七年,而这十七年没办法帮他对付以后的日子。

      甚至,当这片文明的废墟停止衰败,显现出永恒的迹象。废土上的每个人都被一种致命的空虚打败了,他们失去希望,记忆成为一种累赘。

      坦白讲,十年过去,对那场浩劫,辛亭还是感到糊里糊涂。他不知道为什么太阳突然就消失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些人被带走了,而另一些没有。老何说,他们要去一个比地球好上无数倍的地方,那里有干净的水源和丰沃的土地,太阳温柔地俯瞰大地,永不落下。辛亭听到这里,就忍不住抬头,观察天上那个黯淡的人造太阳。

      大家已经忘记人造太阳具体的出现时间,那时候人们还不看重它,认定它只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替代品。人造太阳是方形的,硕大无比,光芒黯淡,不散发任何热量。它是安在灰暗天幕上一盏灯,定期开关。

      如今废土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就是看太阳,人们可以对着太阳看上一整天。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一动不动,脖子伸得很长,双手叉腰,面带微笑。人造太阳提醒大家时间的流逝,即使现在已经没人在乎这个,在寒冷的土地上,太阳的本体是一场梦。每个人都要做梦,不做梦你就无法生存。在看太阳这个活动被发明出来前,已经有很多人静悄悄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大家学会从太阳里寻找安慰,日子就变得好过多了。

      对于其中细节,老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是这一片最渊博的人,最大的爱好是往石头上刻字。现在他一个人住在一座废弃的工厂里,每天都要花上七八小时摆弄石头。老何精通各种古文字,过去的事情,就没有他不清楚的,周围人有了问题,总是第一时间来请教他。

      辛亭就住在老何工厂附近的公寓楼里,他们在废弃的电梯井里装了一把梯子,人们利用那个上下楼。辛亭住在最顶层,住顶层有个地方不好,就是常常有人顺着梯子爬上来,晃悠半天,然后突然停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电梯井,一跃而下。

      那种沉重的撞击声长久地回荡在电梯井里,辛亭跑过去一看,只能看到一片似有若无的浑浊烟雾。别人都不愿意住顶层,因为爬上去太麻烦,但辛亭不在乎,当他伫立于宽阔的天台上,长久凝视微暗的人造太阳,就感到自己拥有了无限的时间。他离太阳如此之近,却不能感受到一点温度,这世界真实的底线已经被打破。辛亭想起很多年前在乡村里的日子,人们只要微微抬起头,就会被强光刺得流下泪来。那是真诚的、愉快的眼泪。

      辛亭不怎么出门,每天只吃两个罐头。废土的人从不为食物苦恼,大家有吃不完的罐头和储存得很好的水。世界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们于是只关心太阳。

      老何说那个星球的太阳永不落下,辛亭并不羡慕,他简直不能想象那种场景。太阳必须间歇地关注人间——人间是需要关注的,但你不能一直关注,也不能永不关注。太阳就是废土的全部,如果它也消失,那人们就要在时间里永远地停下脚步了。

      这一天,太阳照常升起,辛亭在公寓楼下遇到了野人。野人只是一个绰号,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废土有不少状似野人的人,他们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赤裸双脚,蹲在中心广场干涸的喷水池边看太阳。野人跟他们也差不多,个子很高,乱糟糟的发须后是惨白的皮肤。他的头发太长了,不得不用带子捆起来,因为辫子耸得很高,他本人又微微有点驼背,所以远远看去仿佛长了两个脑袋。

      不知道为什么,野人特别爱和辛亭打交道。他们两个看上去太不同了——辛亭每天认真洗漱,定期修理头发和胡须,保证周身清爽——他知道自己生活的内容已经缩减到了一个极度狭窄的地步,而打理自己是少数几件还能干的事情。

      野人不住在这里,他把广场附近的一片店铺房当成自己的家,里头陈列着他无与伦比的收藏,废土上发现的一切旧日留痕都可以交到他那里去,他会妥善处理,然后收入玻璃橱窗。野人的地盘越来越大,后来老何从工厂里拎来一块木板,刻上“博物馆”三个字,让野人挂在大门上,人们才终于找到词汇称呼他——“博物馆馆长”。

      人们乐意把东西交给野人,这不是完全免费的,他们还要顺带着送上一包烟或者一瓶酒。辛亭也给他送过东西,小到一个烟头,大到一个海豹标本,野人照单全收。野人最大的爱好就是躺在公园的干涸的河道底部抽烟,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一点儿也不爱看太阳。

      辛亭去他的博物馆参观时,他坐在破旧的沙发里抽烟,大半张脸埋在烟里。那烟的颜色也不纯粹,隐隐发黑,仿佛藏匿着一种尖利的武器,有见血的隐患。这时候他们俩已经很熟了,野人很善谈,乐于和辛亭分享一些新奇的观点。他不愿意追忆似水年华,但很爱听辛亭讲过去的故事。对于辛亭的过去,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好奇,就是简直恨不得亲历他的一切。

      野人多大年纪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废土上的人就是这样的,只要你不提起,那这件事就不存在。野人通常要抽上三根烟,才站起来给辛亭介绍展品。最近来了一个新展品,是东城那边一个男孩送来的画,灰色的纸张,上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人造太阳。

      野人说:“我不喜欢这玩意儿。”

      “这里没人不喜欢太阳。”辛亭把画拿过来,仔细端详。

      “你为什么喜欢?”野人又点起一根烟,回到角落坐下。

      “你想,”辛亭把画微微举高,“只有它还没有抛弃我们。”

      野人不说话,呛人的烟再次挡住他的脸。

      “早上起来,想起一切,就感觉活不下去了。”辛亭微微搓`揉画的边角,顺着纸张边缘缓慢摸索,“可是打开窗户,看见太阳,一切都好了。太阳还在看着我,我还是个人。”

      野人咳嗽了两声,冲他摆了摆手:“我不同意,完全不同意。”他掐灭烟头,“你想想,我们都已经这样了,它——它还是无动于衷,它还是一如既往,它不会为你的遭遇动容。你想想,这不是很悲哀吗?你们爱它什么?”

      辛亭放下画纸,扭头看窗外的太阳。

      讲起爱情,辛亭没有太多发挥的空间。

      当他长久地坐在博物馆的落地窗前,野人总是忍不住拿出一两个温情脉脉的话题。他们谈亲情、友情以及爱情,但时间长了,谈来谈去也无非是那几件事。爱情不是辛亭了解的话题,他坦白:自己曾经在中学时代暗恋过一个女生。那个女生的面貌已经很模糊了,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但这件事是确凿无疑存在的。野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第一次拿自己举了个例子。

      他扒开额前浓密的刘海,让辛亭仔细看他的额头。

      “这道疤,你看,现在还很明显吧。”

      辛亭凑近他,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味。他抬起眼,第一次清楚地看见野人的眼睛。后来辛亭想起时刻,认为如果天上最纯净的河流拥有灵魂,那它此刻肯定已经漂泊良久,无所归依,停歇在野人的眼眶中。这河流实在太动人,明亮温存,你看着它,你一句话也说不出。

      野人有点醉了,他的眼睛大而有神,黑白分明,正紧紧盯着辛亭。辛亭突然产生了一种怀疑,就是自己曾经见过野人,在过往的日子里,在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人间世里,他可能也见过一双这样的眼睛。任何人都一样,只要见过一次,就永不会忘记。这怀疑转瞬即逝,因为他实在找不出任何实际证据,废土上的人最爱篡改自己的记忆,他们要永远记得美好的事——过去是花团锦簇的过去,未来是无限光明的未来。辛亭也一样,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野人说:“爱情!我已经搞明白了,它就是一种永远、永远不变的冲动。永恒的冲动,就是爱情!”

      辛亭蹲下`身,把双手搭在他肩上:“没有永恒。”

      “爱情需要永恒。”野人回答。他也伸出双手,搭在辛亭肩上。

      “需要了就有吗?”

      野人微微笑了笑,平静地说:“我说这些话,只是在表达我的需求。有没有永恒,我不知道。”

      “那你还准备说什么?”

      野人捏了捏辛亭的肩,又用力拍了拍,提醒他:“我有点醉了。”

      辛亭也拍了拍他:“我知道,我也有点。”

      “我看也是。”野人又笑了,这次笑得更痛快,伸手摸自己脑门,“你看,这是为他留下的,十年了,这才是我的太阳。”
      回复
      攻城略地
      老何有了新发现。

      他在两公里外的一座矮山上挖出一座巨大的石碑,碑上刻了谁也看不懂的铭文。野人帮他把石碑运回来,老何决定将它捐献给博物馆。但在此之前,首先要搞明白石碑上写了什么。

      老何对自己的知识很自信,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文字——横七竖八,好像胡乱蹭上去的划痕,要不是找出了一些规律,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文字。老何缩在工厂里认认真真地查了三天三夜资料,没有收获。他毕竟年纪大了,这一下把他身体也搞垮了,早晨辛亭刚刚帮忙处理掉一个从电梯井上跳下来的人,那是个医生,留下了一个药箱,他想起老何,就带着药箱上老何那儿去了。

      到了才发现,那药箱里一颗药也没有,整整齐齐装满了手稿。纸张已经不新了,静静躺在箱子里,幽暗潮湿。手稿的封面上写着“我的故事”,第二页只有一行字——“给我的弟弟辛亭”。

      辛亭蹲在老何的废弃石料边翻看手稿,看到这行字,他大感意外,简直是莫名其妙——他根本不认识跳下去的那个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也根本没有一个哥哥。老何在旁边催促:“你往后翻翻。”

      第三页,手稿的主人用蓝黑色墨水写了这样一段话:“你现在看到的这份手稿,从开始到完成,花费了整整十年。我知道你现在对我一无所知,这是因为你和他们一样,轻易地忘记了过去。我理解,废土上没有家庭,人们不讲感情,你也和他们一样。我们曾经度过漫长的亲密的岁月,是血肉相连的兄弟。这份手稿上记录了我的全部记忆,我不敢忘记哪怕一件,对不起,我要提前离开了,你应该能够理解。弟弟,我没有看过那个假太阳,我离开的时候很完整。”

      辛亭花了两天时间看完手稿,他想起了过去的每一件事。往事之于他,已经有了遥不可及的距离,但看完手稿后,他清楚地记起十六岁的夏天,他在乡下度过暑假。天气炎热,土路在田野中延伸,太阳突然消失,乌云聚集起来,有大雨将至。这一时的天是深灰色的,田野死气沉沉,半空中飘荡着昏黄的尘埃。他抬起脚,狠狠地踹了一脚地面。他心里有无缘无故的哀愁,太沉重了,必定关乎感情,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想不起来。雨猛烈地降下,在湿润的午后,无人预感到这是夏季的最终告别。

      此后的事情也一件件发生了,辛亭回想往事,仍然感到其中充满了过于刻意的情节,极不真实。如果这些不是真的,那么那些混沌的记忆就是真的,反正这二者间总有一个是真的。辛亭的心里有一个选择,但他拒绝去分辨。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太阳凭空消失,而后就是无止境的大雨。政府公布了一份名单,那上面没有他的名字。他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被迫留下,和那些塔庙一样,也成了等待消磨的文明的一部分。

      辛亭找到老何,问他是否忘记过什么事。

      老何说有,但是很少。他希望自己记住一切,但也知道这没有意义。没有人需要他的记忆,甚至没有人需要智慧。后来他又说:不能对徒劳怀抱偏见,实在不行,你干脆骗骗自己吧。老何的意思是,已经知道结果,但是必须装作不知道;已经知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但是必须去抗争这种无意义——我们就得这样过下去。

      辛亭又去找了野人。野人对着一个箱子敲敲打打半天,下午才空出时间,坐下来抽了两根烟。

      “我没忘记过什么事。”野人说,“因为我从来没去看过太阳。”

      “那不是很痛苦吗?”

      野人摇摇头:“也没有,我的情况不太一样。你怎么了?”

      辛亭坐下来,向野人坦白了自己真实的过去,又谈了自己的哥哥和学校里的一些朋友。他说他一直是一个好学生,和他哥哥恰好相反,哥哥一直是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他打架太厉害了。他不记得自己和哥哥打过架,实际上,小时候他有点看不起他,因为他实在是太爱出风头了,他仿佛有提不完的意见,谁说的他都不认。

      他还说起以前学校里的一个同学,非常聪明,堪称天才,比较遗憾的是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他让他想起野人。

      “这么说,我在你这里是个聪明人咯?”野人快乐地吐出一口烟。

      老何对石碑的研究有了新进展。

      据他所说,那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的,其实是一段预言。

      废土上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所以大家并不好奇预言的内容。老何简单清理了石碑,把它交给野人。野人倒是对这个挺感兴趣,他邀请辛亭过来一块儿破译预言。

      辛亭已经有一阵子没跑出去看太阳了,他睡不好,每天晚上都做梦。他梦到自己陷入一个暗红的陷阱,陷阱里是一间教室,他坐在里面,头上湿漉漉的,桌上也有积水,两只金色的小鱼欢快地在桌上游动。黑板是天蓝色的,散发着温热的光芒,石碑的语言被写在黑板上。在梦里,他看懂了每一个字,字里行间有致死的温柔。他打开窗户,放出一架天蓝的纸飞机。

      在梦中,辛亭对未来抱着最乐观的看法,他生活在温情的片段里,一切都和现实迥然不同。

      野人和辛亭在博物馆里穿梭,试图找出一些相关的事物。野人的收藏实在太多了,现在他一共有三十间屋子,整整齐齐地放置着各式展品,类别分明。他们在图书区找了很久,仍然一无所获。

      晚上,野人带辛亭去了地下酒窖,他们挑出几瓶有些年头的酒,就着鱼罐头对酌。野人管这个场景叫对酌,其实一点儿也不像——地下酒窖里寒冷无比,两个人都被冻得东倒西歪,只能一边握拳打哆嗦,一边狠狠地往嘴里灌酒。这酒喝下去,也压根没让人暖和起来。冷得要命,可谁也没提要出去。

      喝到后来,也顾不上冷了,辛亭掀起野人的头发,醉眼朦胧地提意见:“你该收拾收拾自己。”

      “讲讲,”他收回手,扔掉空瓶,“讲讲你那段。”

      野人笑了,后面有根蜡烛,他的头一晃一晃的,在烛火边缘拉扯,声音从明暗相接的地方传出来:“这不能讲给你听,秘密。”

      辛亭和他碰杯:“最近想起不少老朋友,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

      “你想他们在哪就在哪。”

      辛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寒冷的气流像一根尖针,刺入他的头皮。他仿佛在那一瞬间回到了十六岁夏天的教室,梦中的场景重叠在酒窖上,他听见聒噪的蝉声,教导主任的高跟鞋声清脆明快,那声音近了又远,像一架载着谎言的帆船。下一刻他又看见了天河,闪耀在山的那边,狂风卷过,它纹丝不动。天河的灵魂不在那儿,它的灵魂乘着帆船远行,驶向世间所有河流的尽头。

      “我想他们在我眼前。”

      野人扶住他的肩:“那他们就在你眼前。”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扒开野人的头发,捧住他的脸:“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野人又笑了,很开朗的笑法。他揽着辛亭,带他往外走:“这不能讲给你听。”
      回复
      攻城略地
      辛亭又做了很多梦,在最近的梦里,他看见了更多人,家人、朋友、过路人。他开始依赖梦境,梦里有一切真实,有他要为之奋斗或与之对抗的事物——直到野人声称自己破译出了石碑上的预言。

      野人说,这碑上其实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辛亭接过他递的烟,靠在博物馆门口。

      “一切终将过去。”

      这是句废话,大家都知道。但野人偏要说不一样,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那一晚辛亭又做梦了,他梦见自己行走在暗黄色的校园里,道旁的梧桐像水生植物一样柔顺地摇摆,周围的一切都从容自若。走着走着,眼前的颜色突然变了,他猛然抬头,上空惊现一只硕大的枭鸟,俯冲而下。正当此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紧紧地搂住他。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只能在这个温热的怀抱里急促喘息。他快要哭了,他先是惊讶,而后恍然大悟,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已经默默地看了他很多年,他不承认自己看他,但现在他已经直接跳过自我坦白的过程,一切走向终局。

      “我永远也不会承认的,他也是。”他对自己说。但这时候他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直接死去,他们贴得那么近,呼吸交错,浑身湿透,校园里下起倾盆大雨。

      热度散去,辛亭低下头,地上躺着一只破碎的花盆。有温热的血液滴到他肩上,他转过头去,发现他满脸是血,正抬眼望向远方。辛亭于是也跟着望向远方,远方是一座巨大的石碑:一切终将过去。

      他一言不发,拉住了他的手,发现他和自己一样,浸在接近死亡的高温里。这一刻是一种默许,辛亭甚至忘了自己是在梦里。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月考的时候,坐在他的左手边,风扇的声音很吵,脸上烫烫的,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当作无事发生。

      那一刻辛亭紧紧握住他的手,虽然只有半秒钟或者一秒钟,但他已经在这极度浓缩的片刻里完成使命。故事走向了最好的结局,此后的一切都是幻影。

      后来的事情也很简单:感谢,赔偿医药费,再次感谢;第一次在走廊碰见的时候,点头致意,第二次就成为路人。

      辛亭最后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是在名单下来那天,名单上有他。他恭喜他,然后就转身离开。

      这件事太过简洁,太过仓促,没有多余的对白和陈词。一切在朦胧里进行,一切在朦胧里结束。辛亭对着窗户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只好决定这就是爱情。

      野人再次向辛亭发出邀请,这次是去他的秘密基地,河道。

      辛亭早早起来,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有些不同寻常。

      他推门出去,人造太阳缓缓地打亮了,天地间灰蒙蒙的,寒冷的气流穿梭在肮脏的废墟间。有人把绿色的颜料涂在枯树上,不知道是谁干的。那天早晨没有人看太阳,大家都愣愣地盯着那棵树。树已经死了,鲜活的绿色横陈于漆黑僵硬的树干上,仿佛很多年前常常能在摄影杂志上看到的、春天的第一声问候。那一刻真的有人以为漫长的寒冬将要过去,他们猛锤脚下的冻土,试图唤醒里面藏匿的生命。

      大家唱起歌来,乱糟糟的,唱什么的都有。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往昔岁月,盛夏,汽水瓶咕噜咕噜地滚下桌子,人们坐在树底下乘凉,清凉的云层缓缓积压下来,霞光四射,美丽绝伦。

      辛亭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河道。野人正静静地躺在河道底部,上面是遮天蔽日的绿枝。辛亭跳下来,躺在野人身边。

      “这个太阳快要不行了。”野人突然开口。

      “为什么?”

      野人枕着手臂,闭上双眼,语气笃定:“要不然一切怎么过去呢?过不去。”

      “太阳没了……”辛亭缓慢地深吸一口气,“怎么办?”

      话音刚落,野人一跃而起,对着太阳的方向张开双臂:“我们逃跑!”

      辛亭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梦里的天河,它在天上是河,在课桌上就是一个小水坑,它倒映着蓝天白云,滋养无限温存。他的头开始疼了,他知道这件事永远也讲不明白,也永远不必讲。

      “怎么逃?”

      野人笑了,把他拉起来:“今天就是来给你看这个的。”他拨开眼前茂密的绿叶,“我搞了两架小飞船,是真的飞船,已经修复好了。我们一人一个。”

      辛亭愣住了,几乎问不出下一句话:“……到哪儿去?”

      “你说呢?”野人继续往前走,“当年他们就是靠这玩意儿离开的。”

      树枝深处,是两架椭圆形的深绿色机器,看起来非常不起眼。

      “你哪里弄来的?”

      野人摆摆手:“你不用管,过来看看。”

      辛亭伸出头去看,心里已经相信了野人的话,但是对于逃跑,他真的毫无准备。他在十年前见过这种机器,各种大小的都有。

      他曾经做梦都想离开废土,他受不了这里的一切,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意义。可如今,可靠的转机就在眼前,他突然踯躅不能前了。

      “我们两个走吗?”

      野人点头:“我们两个走。”

      “剩下的人怎么办?”

      “剩下的人没办法。”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野人带他往回走:“下周一,你来这里等我。”

      回去路上,野人的话被印证了。人造太阳的其中一半突然熄灭,光芒变得空前黯淡,街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街上,但是没有人讲话。他们近乎脱力地看着太阳,大家都预料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仿佛瘾君子被告知即将要停止毒品供应,太阳的消失比这个更严重。

      与此同时,大家也很明白,这件事没有任何人能够挽回。

      辛亭绕道去了老何那儿,关于野人的飞船,他还有些话要问。

      他进入工厂的时候,老何正在刻章,他的计划是在今年年底出一套印集。辛亭等他歇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野人原本是能走的,但他没走,这件事你知道吗?”

      老何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他摸出一支烟:“你来问我飞船的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老何交代了关于飞船的秘密。他说野人当年没有走,但是偷偷地留下了飞船,他和老何一块儿仿制了一个,两架飞船几乎一模一样,但实际上他们是失败的,因为仿制的飞船并不具备抵达另一星球的能力。野人仿制飞船的动机比较可疑,据他所说,他本人并不打算走,如果他要走,早十年前就可以走。即便如此,他对飞船的追索从未停止,这十年简直把他熬成了一个飞船专家。当然,他本人是相当聪明的,不然怎么也不可能做出个以假乱真的玩意。

      老何也没打算要走,他克服了能够克服的一切,走到哪里都一样。

      辛亭若有所思地回到家里,认为此事疑点重重。一架飞船核载一人,如果只有一架有用,那野人怎么跟他一起走?还是说他其实根本就没打算走?不管怎么说,人造太阳濒临报废,废土即将成为往事。

      人造太阳是在周一早晨彻底消失的,给足了征兆,预留了时间,但是仍然没有人能够接受。街上发生了暴乱。人群堵在广场上,朝着天空发泄怒火。辛亭走小路前往河道,路上碰见几个带着刀的人,他们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

      索性河道边还是空空荡荡。辛亭钻进树林,发现野人正在给飞船配备物资。当时的场面有点奇怪,其中一架飞船的储物柜里堆满了东西,而另一架只有很少的水和食物。辛亭提出质疑,野人笑嘻嘻地说东西多的那架是给他的,性能稍微好一点,能者多劳嘛。

      辛亭没有说话。

      四下一片漆黑,他这才发现野人已经剪去头发。手电的光微弱极了,他凑上前去,再次看到野人额头上那道疤痕。那是一个丑陋的形状,冲动的罪证。

      关上储物柜,两架飞船几乎一模一样,分不出你我。野人看起来很高兴,好像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待很久了。

      “我去拿点东西,很快回来,等我一下。”野人挥挥手,“等我回来咱们就走。上去你就睡觉,一觉醒来就到新家!”

      辛亭蹲在黑暗里,他看着野人走远,然后站起身来,闭上眼睛,扶着飞船转圈。几分钟过去,他已经完全分不清方向,只能接受黑暗的牵引,无声推动飞船。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共移动了十来次,直到彻底将它们重新推回未知。这时候,就着若有似无的手电的光,如果不打开储物柜,再也没有人能将它们区分。

      这是一次冲动之下的洗牌,他也不知道对错。冲动——还是往常的那种,永恒的冲动。

      野人回来,他们微笑着道别。辛亭紧紧地抱住他,用尽所有力气,最后一面了,他们贴在一起,没有人说出那句话。野人关舱门前,对着他点了点头,透过幽暗的灯光,近乎无声地说:“再见,我的太阳。”

      “再见。”辛亭用力挥手。

      他们同时关闭舱门,同时离开地面。辛亭一直没有打开储物柜,他静静地贴着墙壁,透过窄小的窗子眺望远方。一切回到起点,未知笼罩着全部的生活。

      接下来,要么在中途下坠,要么到达美丽新世界,没有第三种可能。

      窗外是废土的全貌,人群微不可见,黑暗环绕大地。看着这些,辛亭突然掉下眼泪,不为别的,只为了此时此刻的一切。泪水中的大地重回青春,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迷幻的朝霞抖落动人的色彩,天地在宁静中升温,时间倒退回十年前的盛夏。

      辛亭揉了揉眼睛,再往下看——遥远的地面繁花似锦,是一个神话中的乐园。

      (完)

      微博:如水并刀
      回复
      呆萌上路
      萌新抱大腿
      感谢楼主
      回复
      青涩小白
      回复
      呆萌上路
      萌新抱大腿
      [s-73]
      回复
      呆萌上路
      萌新抱大腿
      感谢楼主,腐剧窝有你更精彩
      回复
      议事长老
      萌新抱大腿
      感谢楼主,腐剧窝有你更精彩
      回复
      青涩小白
      可以呀 好看的
      回复
      攻城略地
      萌新抱大腿
      感谢楼主,腐剧窝有你更精彩
      回复

      请登录之后再进行评论

      登录
    • 到底部
    • 实时动态
    • 发表内容
    • 做任务
    •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