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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写作】饺子铺的跛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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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封疆大吏

      一事无成的中年跛脚男人和流浪的年轻男人的故事

      作者杭八桥

      封疆大吏
      (一)

      严庆生,男,三十六岁。

      哦不,今天是他的生日,三十七。

      “严跛子!”饺子铺老板撩开后厨的皮帘子,后厨蒸汽腾腾,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于是连门都不迈,粗声粗气冲里头喊,“再擀200张皮儿,到十一点你就回去吧。”

      严庆生顾不得擦汗,没说话,点了点头。老板知道他听见了,便悠悠然回了前厅,这个瘸子别的不说,干活儿实诚卖力,放心得很。

      严庆生小时候出过一场事故,家里穷,没钱给他好好治,落下个跛脚的毛病,走是能走,跑却跑不了了。很快街坊邻里的小孩儿们都开始喊他跛子,这个称号伴了他三十二年,算上今年,比他妈妈陪伴他的时间还长。

      十一点零三分,几百张饺皮整整齐齐码在一边,严庆生站起来,扶着桌子伸长胳膊去够自己的旧布包,一转身,老板娘正站在门口,端着盘饺子有滋有味地吃着。

      他晚上也吃了,锅里的饺皮儿汤,有饺子破了,馅儿落在锅里,他喝了五大碗,尝出来是牛肉馅儿。

      过生日沾了荤腥,还是“高级肉”,他挺满足。

      严庆生慢吞吞地朝门口拐过去。

      “哎,你等下,这月工钱给你。”老板娘搁了盘子,在腰包里翻点。

      六百块钱。

      即便他们只是个三线小城市,一个月这个数也是难以置信,但严庆生没法子,他没什么文化,家里供不起他上学,只读完了初中,别人还能卖卖力气,他这腿脚不争气,饺子铺包他三顿,他就来了,起早贪黑也认了。

      他听见老板在前面跟食客说他“残废”,说自己“就当积德了”,声音一点没控制,生怕他听不见似的。

      老板说的也没错,就这么过着吧。

      严庆生只觉得疲累困乏,想赶紧回去睡觉。他接过几张红的绿的灰的纸,一张张展平了,小心揣进布包的靠里面的暗袋里,压了压,开口声音有点哑:“谢谢老板娘。”

      饺子铺离他家只隔三道巷子,这也是严庆生觉得这份工作不错的原因之一。他住在C市有名的城中村,政府迟迟规划不好,拆迁喊了快十年,巷子口那个白字拆还是老陈头想疯了自己画上去的。

      这样破的巷子,夜晚自然是没有灯的,为了省电费,这片儿的人都睡得很早。严庆生喜欢月亮,这样他好走些。

      很不巧,今晚的天黑乎乎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巷口有点光,走进去数十米,几乎就看不清各家的门窗了,地上的石砖高高低低翘着,一踩滋一脚泥水。

      严庆生攥紧了手里的布包,里面放着一把伞,一只茶杯,一串钥匙,还有他的六百块钱。

      他走过了第一道巷子。

      第二道巷子和第一道中间有个类似路口的拐弯儿,那里立了块废弃的大广告牌,广告布被划花了,风一来就呼啦啦的响。他走到离那牌子还有五六米的样子,突然停了下来,惊慌地想将布包塞进衣服里,他其实想赶紧走,但那条有毛病的腿打着颤,一点力气也用不上了。

      广告牌后面出来了三四个人,太黑了,严庆生不确定公厕旁树后是否还站着一个,他也不敢细看,总之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区别。

      “嘿,老瘸子,看到我们哥几个还学会藏了哈。”

      这不是严庆生第一次被抢了。他穷,但附近哪个也不富,毫无还手之力的严庆生在小混混的眼里,就跟随时任宰的老母鸡一样。

      一个人笑嘻嘻上前拽他胳膊,他一侧身,被一个人从身后抱住。刚一挣扎,腰下又挨了一记狠踹,那小混混配合得相当熟练,霎时松手,他整个人一下子跌出三五米远,发出沉闷的响声。

      旧布包没拿住,摔在了公共厕所边的泥坑里。

      “操,脏死了。”

      小混混拧着眉头骂了句,呸了一口,抬腿蹬在了他右肩膀上,“妈的,老瘸子。”

      严庆生挨了顿打,那群人料定了他站不起来,打他几乎不用手,你一脚我一脚嘻嘻哈哈踢着玩。他被打出了经验,他们一动手,他就紧紧抱着头,咬牙死扛,一声不吭,在心里头数数。

      大概数到两百六七的样子,这群杂碎玩够了就跑了。

      今天也不例外,等地上只有严庆生一个的时候,他缓缓放下胳膊,看见那浸了半边脏水的布包还在,以无知无觉一般的惊人速度立起上身爬了过去。

      他捏了捏侧边,微硬的手感让他轻轻松了口气,幸亏老板总拖着时间,小混混才吃不准他身上到底有没有钱。

      但老板总归是拖欠了他的工资,不该感谢他。严庆生想了想,感谢老天爷吧。

      严庆生在地上谢完了老天爷,又顺便胡乱念了各路神仙菩萨,估摸着不会有人再来了,才手按着泥砖起身,带着一身脏臭,一瘸一拐地走完了剩下的回家的路。

      天还不是很冷,烧水用煤,上个月开始煤球又涨了5分钱,里面的黄泥点子倒是不少,烧壶水得快20分钟,他到底没舍得再烧一壶。

      严庆生两大桶冷水掺着一瓶从早上放到现在的温开水,站在屋中间的大红澡盆里提着气冲了个澡。

      饺子铺与别的小餐馆相比,好在没什么油烟,他忙一整天,也只是出汗多些。要不是路上这一摔,他其实只用一桶水就够了。

      毕竟就算是小卖部的廉价香波,也得五块钱。

      他洗完澡,又蹲着把沾着烂泥的衣裤搓了,搭在屋里拉起的电线上,下面用澡盆子接着,接着挥动大扫帚,将一地的水扫出去。

      事儿终于完了。

      严庆生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极为古旧的诺基亚,暗绿的荧光屏只有他四个拇指盖儿那么大,这还是他妈妈生前用的。母亲走后,严庆生直接丢了电话卡,他没有想联系的人,自然也不需要手机,只用来看看时间定个闹钟。

      饺子铺六点开门,他得五点钟过去,每天最晚四点四十五出发,那他四点半不到就得起了。

      还能睡四小时。严庆生争分夺秒地合上眼,浑身的伤看都没看就睡着了。

      结果他到底没完完整整睡上四小时。他睡得快,但觉浅,一丁点儿动静就能让他醒三分。

      嘶啦。是澡盆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短促,似乎还有沙砾被碾压的细碎的声响。

      严庆生躺在床上,面朝着掉灰的白粉墙,僵直了身体。他很确信屋里进了人,但一来不知道来了几个,二来也不知道来干嘛。

      他家家徒四壁都是出了名的,就每月那点儿工资被他藏进枕头芯里,小偷总不见得把人从枕头上给赶下去。

      外来的贼,估计一会儿自己就走了。

      ——或者一刀杀了自己也成。

      深夜太容易诱发负面情绪,见不得光的阴暗想法,此刻不可控制地在他脑袋里滋生——只要给他个痛快,下刀利落些,结束目前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活够了,活够了。

      活着的意义对于严庆生来说终究太过深奥,他的思想对此望而却步,大脑转身又投入到了睡眠当中。而第二天,闹铃催他睁开眼,依旧身子歪斜地走在上工路上,也说不上庆幸失望,仿佛生活就是如此,求什么不得什么,连横死家中也不例外。

      他记得小时候巷子里来过几个尼姑化缘,也不知是哪个山哪个庙,听她们说人是来这世上受苦的,就跟服刑差不多,好好表现,刑满了就释放了。严庆生不信佛,但他记住了这个说法,偶尔认为有点道理。

      比如今天,他在路上便默念,阿弥陀佛,佛祖开开眼。

      不过他到底信念不坚定。早饭一盘韭菜素饺子,汤管够,严庆生喝饱了抹抹嘴,咂摸着残余的韭菜味儿,又觉得活着也挺好。

      (二)

      谁知到了晚上十点多,先是“轰隆”一声,严庆生捏着饺皮儿的手一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紧接着摔了碗碟,呼啦啦一群二十来岁的混子冲进来,后头连拉带拽地拖着老板娘。

      严庆生腿要是没问题,铁定得被吓得捋直身子,他眼不瞎,黄愣愣的灯光在刀面上反出白亮的光,“怎、怎么……”

      “草你妈的人呢!”为首的那个上臂一团青龙纹,平日里尖牙利嘴的老板娘抖似筛糠,眼睛死死戳在他一个跛子身上,似乎还指望他能变出来什么神通。

      可惜严庆生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角色。

      严庆生眼睁睁看着里头出来个黄毛猴子,手起棍落,半米长的铁棍砸在水泥瓷砖上,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你老板呢?”

      严庆生是知道老板去哪儿了的,老板晚上约了人喝酒,怕老板娘一个人在前厅忙不过来,他下午走时就交待了晚上的活儿。

      但说了,这工作就保不住了。

      黄毛猴子丢了棍子,一巴掌甩过去:“问你话呢,他妈死人啊!”

      严庆生被打得耳朵嗡嗡闷响,居然还想幸亏不是棍子抽。他钝钝地摇了下头:“不、不知道。”

      黄毛猴子大概也没指望他这个哑巴伙计,更多的是拿他杀鸡儆猴,于是一脚蹬飞了他屁股下的椅子,看他摔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这才笑了:“红姐啊,你家男人还挺有爱心,扶贫扶到家,雇个残废帮工啊。”

      他话头一转,“还是说其实是你养的老货啊,看着不怎么样,不如哥几个替他顶上嘛。”

      严庆生低垂着眼,仿佛这些人的笑骂殴打的对象不是他似的,倒是老板娘尖叫了一声“你们放屁”,接着不知干了什么,她闷哼一声,声音又小下去了。

      严庆生直到现在也只猜到是他老板在外头惹了麻烦,大概是没想到对方能真找上门来,还放心地出门喝酒去了。

      他们这动静不小,即便时间已晚,也有附近的人偷偷摸摸报了警。有个小些的跑进来,头发跟黄毛猴子大概是一家染的:“来了!”

      老板娘被掼在地上,“跟你男人说,我们来过了。”

      这群人来去不足十分钟,等警察上门时,早已只剩一店的烂摊子和一个一会儿哭一会儿骂的老板娘,还有一个依旧瘫在地上没起来的严庆生。警察拍了现场,带回去做了笔录,严庆生先被放了回去,老板娘还在警局里等着老板过来。

      被这么一耽误,今天回的格外晚了。看在他腿脚着实不便的份上,有个好心的片儿警提出送他一程,把人放在了巷子口,车子实在进不去了,才又回了所里。严庆生扶着墙挪着步子,迷迷糊糊心想:今晚要不直接睡了吧,明早还得早起……

      他猛然想起被带出去时看到的前厅,杯盘满地一片狼藉,桌椅好像也散了几件,明天真需要早起吗?

      他忽地后悔起来,反正都这么晚了,应该在那等着老板回来的,好歹要一句准话。之前都没想到,饺子铺也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店罢了,说不开就不开了,他连个手机号都没有,万一……

      心脏突突地跳,跳得他心慌。

      没有技能,没有健壮的身体,饺子铺要是没了,他再找工作就更难了。

      严庆生推开门,茫然地想起了昨晚的贼。

      他也没想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只是在看见屋中央的红澡盆子的时候意识到,有人来过这儿。他打开电筒——电灯太费电了,照了一圈儿,果然东西都好好地放着,最关键的枕头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能偷到他家来,也不知他跟贼哪个更晦气点。

      严庆生还是洗了个澡,拖着皮管子接了冷水,往身上随便撩了几把,虽然被激得一身鸡皮疙瘩,感觉上倒是舒服了些,他擦干身体,抖开衣服,一愣,不可置信地颠至窗前借着月光仔细瞧。

      他唯一的一条单长裤,从裤腰到屁股,斜着划开了两搾多长的口子。

      衣服破了补就是,但破成这样,严庆生还是止不住地心疼。这条裤子穿了七八年,还是母亲在世时扯布给他做的,当年穿着还正好,现在都有些大了。

      严庆生不擅长针线,一根细细的银针能在母亲手中上下翻飞,针脚细密得看不出和机器的差别,小时候在严庆生眼里,母亲就跟那故事里的七仙女一样,连彩霞都织的出。

      一想起母亲,严庆生心里就不好受。他一分神,针尖扎进皮肉,痛得一抽,瞬间一个血珠在指尖上冒头。

      结果裤子还没缝好,又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严庆生一个大男人,再不中用,也不是爱哭的人,然而此时此刻他突然像被无尽的绝望哀伤淹没一样,鼻酸眼热,喘不过气。

      破了的裤子丢在边上,严庆生谨慎而克制地开始呜咽,无声地嚎哭。他不能发出太响的声音,不然第二天几条巷子都知道,严跛子半夜号丧了。

      他活得窝囊,也总得给自己留点最后的脸面。

      严庆生真的很久没有哭过,生活咄咄逼人,没空给他哭哭啼啼。饺子铺的这场变故,让他给自己找借口放了次假,针把饱胀的负面情绪扎破,他的世界就像一只气球,嘭地一声全完了。

      “咚咚。”

      他正哭得头昏,又泪眼朦胧,看哪儿都是糊的,望了眼窗外,以为自己听岔了,抹了把脸继续。

      半分钟后——

      “咚咚咚。”

      这下严庆生倏地收了口气,没错的,有人在敲他窗子!

      晚上的事儿给他留下了挺大的阴影,他眼泪还挂在鼻尖上,吸溜一下鼻子,拿起身边的手电筒,想了想,还抄上了一根老头乐,在窗边贴着墙站定,瓮声瓮气地问:“谁!”

      他瞧见一根长树枝从屋顶扔下来,一秒后一个男人跟着翻下,稳稳落地,跟他隔着玻璃,又敲了下窗,压低了声儿说:“先别哭了,有劳开个窗户。”

      严庆生浑身汗毛齐刷刷支棱起来,“你谁!”

      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了你也不认识,借你地儿睡个觉,别紧张。”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还睡昨那儿,保证不动你东西。”

      原来昨晚是他!严庆生瞪大眼睛,内心有了一丝动摇,在得知男人与自己已经平安无事相处一晚后,这个人的可信度奇妙地拔高了一丁点儿。

      但他还是没有动。

      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手电筒的光其实没多大穿透力,严庆生看不清男人的长相,只能估量出是个挺高挺结实的年轻人,男人侧脸的时候,月光混合着电筒光打在他脸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应当算得上周正。

      知人知面不知心,严庆生来回念叨,况且面都不怎么知呢,不能被他迷惑。他举着老头乐的胳膊一直没放下,手电筒倒是没往外照了,照了也没多大用,不过依窗外男人来看,他是一步都没退让。

      男人叹了口气,被他乌龟战术打败了:“我叫程水。”

      严庆生查户口似的逼问:“哪个程哪个水。”

      男人干脆不说话了,在玻璃上呵了口气,迅速地用指尖写了两个字。天不太冷,白雾迅速散去,严庆生却也看清楚了,他轻轻念了一遍,说:“那你进来吧。”

      程水从他打开的窗口翻身跃进,“谢谢啊哥,我明早肯定悄悄地走,不打扰你休息。”

      严庆生说:“你知道我几点起?”

      程水说:“我四点钟起总没错。”

      严庆生被他这么一提,又想起了饺子铺,想起了刚刚那一场哭,居然被程水听见了,心里头不由生出几分难堪。

      “不用了,”他低下头说,“我明早不早起,你也用不着着急避我,想睡就睡吧。”

      程水没问他为什么,他打了个哈欠,看样子也是困极了,点点头,“成,有纸箱壳吗,我垫着。”

      严庆生真替他翻出来几个纸箱子,撕开来铺在地上。地是透着湿气的水泥地,纸箱子叠起来比草席要暖和些。

      程水穿着简单的汗衫短裤,也不讲究什么,直接和衣而卧,严庆生把窗户关好了,回身看见自己的破裤子还在床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缝完再睡觉。

      缝东西就得开着手电,他缝的慢,又是那么一个大口子,脖子越低越僵。程水已经完全坠入睡梦中,咂了咂嘴,哼了几声。严庆生缝累了,就借着活动脖颈的机会打量他几眼。

      严庆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地放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进屋,或许是因为他见过自己丢脸也没表现出嘲笑的意思,又或许是严庆生自己也想赌一把。

      反正他也没什么可输的,总归贱命一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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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疆大吏
      (三)

      严庆生没定闹铃,他睁眼却还是挺早,刚刚五点来钟,他在床上躺了两三分钟就躺不下去了,心里头总还是记挂着饺子铺那边。

      得去看看,他想。

      如果老板惹的事儿不太难解决,饺子铺说不定还能继续开,而他过去看一下,等着见了老板,也能商量好什么时候再开工。

      他刚一坐起来,地上的程水也跟着起了。

      “不是说不早起么。”程水说话还有些哑,大概也是刚醒没多久。

      “有点事,”严庆生套上衣服裤子,“你……”

      程水盯着他屁股,噗嗤一声笑了,“你昨晚忙活半天就折腾这个呢?”他指了指,“你摸摸。”

      严庆生一摸,怎么口子还在?他赶紧脱下来一看,半夜困迷糊了,后半截儿的针脚全在一边的布片儿上,压根没缝起来!

      严庆生不觉得对着男人穿三角裤头有什么,甚至光屁股都没什么所谓,但现在这个情形令他前所未有的窘迫起来。

      程水两腿一蹬,朝他丢了个什么过去,严庆生下意识接住了:“先借你,回来再说。”

      短裤还带着程水的体温,严庆生抓了一把,更臊了。

      “这、这不好……也不合……”

      “找根绳子系着。”程水大咧咧地又躺下了,“正好,我没裤子,你也用不着怕我跑了,还能再睡会。”

      刚才没说完的话被他重新拾起,严庆生彻底没了话,程水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于是表现得格外坦荡。

      他最终依言系了条裤带,扯了扯宽大的裤腿,不自在地通知地上的人,“那我走了,你别乱动。”

      严庆生走了之后,程水果真又睡了一觉。他原本打算早上去工地之类的地方找找活儿,被严庆生这么一耽搁,反倒意外偷了个懒。

      结果等他醒来,严庆生还没回。

      程水无奈地揉揉瘪下去的胃——他从昨天下午就没再吃东西,现在已经饿得睡不着了,便又坐起身来,想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他看了一圈儿,其他东西不好乱动,但有样倒是可以帮忙,就当是感谢了。

      严庆生打开门时,只见程水十分不见外地坐在他床边,手掌托着他的破裤子,右手捏着针,架势有模有样。

      “回来了?”

      毫不心虚。

      严庆生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程水先绕好了结,凑到齿间咬断了,“过来试试——算了,我拿给你。”

      他三步并两步,几秒便跨到严庆生跟前,将裤子塞他手里,顺手去扒严庆生身上的裤子:“这个还我,快饿死了,去搞点吃的。”

      严庆生哪能站稳,他右脚不吃劲,被程水一扯,整个人差点要摔着。程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扶着他就近坐在自己的纸板床上:“不好意思,刚刚一急给忘了。”

      严庆生早出晚归,难得与太阳打照面,又常年待在室内,竟一点儿没晒黑,细皮嫩肉肯定算不上,但白倒是真的白。程水把他裤子扯下来,两条腿肉眼可见的粗细不一,左腿因为担劲儿,更结实些,程水多盯了两眼他的右腿,那条腿皮肉没那么紧实,到了小腿靠下接近脚腕的地方,骨头靠内拐,脚背有些外翻,整条腿软答答的。

      严庆生缩了下右腿,他以为程水打算帮他穿裤子,赶紧道:“没事儿,我自己来。”

      程水应了一声,在严庆生提上裤子之前,又看了一眼白腿根。

      严庆生没顾上看,穿上后才发现,程水把他前半缝上的也给拆了,缝得平整结实,不知比他强多少倍。被外人翻动东西而迅速产生的防御高墙再次崩塌,严庆生真心实意地惊叹:“想不到你居然会这个。”

      程水笑笑,“这种手活儿难不倒我。”他掏了下裤兜,确认里面几张纸币还在,问:“想吃点什么?今天我请,哥跟我聊聊呗。”

      严庆生家里有米,他一个月只在家吃两回,蔬菜都直接从一条巷的张婆家买,两棵青菜,煮个汤就够了,程水让他点菜,他连个菜名都想不出来。幸而程水看起来比他有主意,说:“要是没忌口的,我可就看着买了。”

      严庆生如获大赦,“都行,你……你吃多少,我煮点饭。”

      程水反问他:“你吃多少?”

      严庆生没什么防备:“在家时候不用干活,一碗对付一下。”

      程水点点头:“那我也一碗。”说罢就出门了。

      严庆生打开柜门——他不方便蹲,因此东西一般都不放低处,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回答似乎有些不妥,主人才吃一碗,程水当然也不好意思多要,看他那身架,其实应该吃的不少吧?

      严庆生向锅子里倒了一舀子米,又添了一舀半。合上柜门,又想着程水看起来还挺年轻,说不准还在长身体,眉心蹙了下,回身把那半舀添成一舀,也加上了。

      程水走得急,回的也快,约摸一刻钟提着袋子出现在门口,锅子里的水才刚开,严庆生盖上炉盖子,有点儿讶异他的速度:“这么快?饭还得等会。”

      程水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把袋子放在桌上:“半只椒麻鸡,我找老板娘要了三袋子汤,够咱们下饭的,老板娘人不错啊,还送了几张饼。”

      严庆生当即丢了火钳,跌跌撞撞闯进屋,鸡还没见着,麻香味儿已经窜遍了整个屋子,严庆生吞了口唾沫,心疼坏了:“这、这挺贵……多少啊?”

      程水手比了个数,“贵什么,要不是我身上就这么些,房钱都不够付的。”

      二十五!严庆生刚要再开口,程水手捏块肉伸过来碰他嘴唇,笑道:“行了,张嘴。”他话没说出口,肉已经衔嘴里了,从唇上到舌面,久违的味蕾刺激令他失忆一瞬,想说的话全然抛之脑后,徒留一个失了魂的壳儿傻乎乎地哈气。

      程水一直看着他把肉嚼完咽下,弯了弯嘴角问:“怎么样?”

      “好……哈……好吃。”

      他头发有些长,原先街角一家老剃头铺子关了门,他稍稍留心了一下,现在那些个店面光是剪个头都得15,严庆生在人家店门口打了个弯,又回了巷子。

      再长长点吧,反正都是一次剪,剪多点划算。

      现在他头发已经有些挡眼睛,程水看他擦额上出的汗,突然说道:“等吃完饭,哥要是信得过我,我帮哥理个头吧。”

      严庆生神经都被辣钝了,隔了好几秒才发出个很轻的啊,抬起头对他眨了眨眼,似乎还不是很明白。

      “花哨的我不会,只是简单给打短些还是没问题的。”

      严庆生这才问:“这你也学过?”

      他脸瘦窄,眉毛也不粗,眼角微微下拉着,嘴唇经常微微开启,像在时刻准备蹦出道歉的话来,看着就是常年受欺负的面相,但好在五官端正,绝对跟难看挨不上边。

      程水在心里比划了下,随口应道:“差不多吧,简单手|活儿。”

      应该还不赖,程水手掌收了收,关节握得咔咔响。

      (四)

      饭桌上,两人你来我往,总算把各自底细摸了个大概。程水今年刚二十,哪儿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能大致划个范围。以前跟了个师父,原先做木工,后来生意越来越差,干脆关了店到处流浪,接点杂活,结果一年前师父突发心梗,说没就没了。

      “你家里人呢?”

      “不知道,”程水说,“我很小时候就没见过了。”他往自己的饭上浇了勺汤,接着说:“其实我原计划不是来这儿,是去埕港,那儿什么人都有,找活儿方便。”

      说到这,他有点不好意思,“结果我坐错车了。”

      他身上就30块钱,5块钱买了吃的,剩下的钱哪儿的旅店也不够,“我那时候就蹲在你家后面,想睡外面的,但是你开了窗,我没忍住,翻进来睡地上了。”

      严庆生思索片刻,突然说:“挺冷吧。”

      程水有些意外,没说话。

      严庆生舔了下嘴唇上的辣油,又说:“要是没地方去,先住我这儿吧,我等会给你找条被子晒晒。”

      程水笑了:“谢谢生哥。”

      严庆生觉得,程水在这儿,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哪怕什么都不说不做,单单只在这坐着,屋里都有了活气,哪怕是母亲还在的最后两年,家里也没这种感觉了。

      而他只用腾出块地儿,翻条被子,挺值。

      饭后程水收拾干净,严庆生洗了头,搬了椅子坐在屋后,闭着眼随他折腾,心里想的还是饺子铺的事。他早上过去,不出所料店门闭紧着,拜托旁边的店老板打了个电话,老板也没细说,只说再等等看。

      给母亲治病和办后事花了不少钱,还和巷子里的人借了些,零零碎碎还了三四年——三千七百二十五,这是他目前枕头里所有的钱。

      一时半会没有工作也不至于饿死,但什么变故都遭不起。

      “程水。”他声音轻,仿若打算程水没听见就作罢。

      程水在他头顶上忙活,他手动得快,说话也跟着加了速:“怎么了?”

      严庆生停了一会儿,就在程水以为他只是随便叫叫的时候,他又开口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程水嚓嚓地操剪子,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身无分文,声音却还挺有底气:“找工啊,先找那种日结的,够生活了再换。”

      严庆生想想也是,人家又不跟他一样,是个残废。于是他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结果程水喊了起来:“哎!别动!……快好了啊。”

      五分钟后,程水举着毛巾在他脑袋上一顿搓,又拿梳子替他前后刮平整,严庆生扶着扶手要站起来,还被他给按住了:“等会儿,坐好了,我先看看。”

      他跑出三两步,“抬头看我。”

      碍事的头发不见了,严庆生那张脸都显得光亮起来,程水冲着他笑,他不知该作何表情,也不知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只好也向他笑了笑。

      程水看见了他眼角的细纹,看见了他被辣红了还没缓过劲的嘴唇,看见了一张暴露在阳光下柔软可亲的面孔。

      让他很想上前去摸一下,细纹也好唇角也好,圆润的鼻尖也好,他想碰。

      严庆生看程水走神,疑惑地问:“是不是没剪……”

      程水的手掌挨上了他的脸,于是话卡住了。

      时间其实只有一瞬,程水的拇指极快地从他眉骨滑下,他听见程水说:“生哥,你谈过对象吗?”

      谈对象,在严庆生的世界里几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在他还跟程水一样大的时候,倒也有过两家上门说亲,母亲问他想法,他给拒了。

      不能耽误人家,他说。

      而十几年后,他还是这么一句:“我这样的,耽误人家姑娘。”

      程水敏锐地听出了点什么,追问:“要是姑娘愿意呢?”

      严庆生小幅度地晃了下脑袋,手从扶手上抬起,伴随着一声叹息,不轻不重地落在自己的右腿面上。

      程水了然,“生哥心里有人了啊。”

      这下严庆生自己都红了脸,连连摆手,“没有的事,瞎说什么。”

      他这一举一动明显是欲盖弥彰,程水看在眼里,心里莫名其妙地乱起来,严庆生这样的人,有些内向,说起私情还能闹红脸,说不定连那种事都还没……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泼辣的?爽朗的?娇羞的?娴静的?

      那个姑娘长得漂亮吗?和他发生过什么吗?

      他们曾经到了哪一步了呢?

      那个姑娘……如今又在哪里呢?

      他想知道,他被这些沸水一般咕嘟咕嘟冒出来的问题吸引着困扰着,抓心挠肝,但奇怪的是,他一个字也不想从严庆生的嘴里听见。

      “你呢?”

      程水愣了一下,看见严庆生稍稍撇着头,他说话的音量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从来都比平常人要小些,若不是这个探寻的眼神,程水差点当成了自己的臆想。

      “我……我没谈过。”程水在严庆生身边蹲下,手自然地捏上他的那条小腿,缓慢地揉捏着,“我不喜欢姑娘。”

      严庆生没当回事,笑道:“你还小。”

      程水立刻反驳:“我挺大的。”

      他跟着师傅在底层的男人堆里混大,几乎没哪天没听过黄段子,小些时候师傅偶尔还提醒一下,等他第一次早上起来洗内裤之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避着他了。他自认脸皮千锤百炼,至少不至于说句半荤不荤的话都心如擂鼓——今天是怎么了?

      然而他生哥却一点儿没听出来,反倒劝他既然手脚康健,不如早些安定下来,找个好姑娘过日子。

      他想再说一回自己不喜欢姑娘,张了口又闭上了。

      没什么意义,他是没有家的人,严庆生这里也不会是他的家,他总归是要走的。

      于是他点了下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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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疆大吏
      (五)

      那天的谈话像一段被排错顺序的字段,突兀地插进他们尚不相熟的关系中,接下来的日子又回到正轨,程水先在工地做了些时日,他没觉得如何,严庆生倒替他嫌远——每日要从城东头跑到西头,不坐车,单靠两条腿走。

      那段时间程水累得话都少了,严庆生便试探地问他能不能换个工作。

      过了几天,程水带回来个消息,有人推荐他去发传单,从早到晚,站9个小时,100块,午饭自理。

      发传单的地方是这个小城市里唯一的商业中心,地方不大,价钱却一点不少要,一碗面得二三十,正值周末,小情侣和结伴的年轻孩子们进进出出,结账时候眼都不眨。

      头一天,程水向严庆生借了五块钱,下到负一层的超市,买了瓶最便宜的水和一个馒头,还剩两块五。到了晚上,负责人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想了想,又去了趟超市,此时时间已晚,当日面包都在打折,他用那两块五买了只半价的菠萝包。

      进了巷子,果不其然严庆生家的窗户是黑的,程水从地上捡了根铁丝,走到门口故意没敲门,弓着背借着月光鼓捣门锁。

      严庆生正洗衣服,听见门口动静,湿着手拉开一道缝,见是他,将门拉开了,皱眉道:“怎么不敲门?”

      “就你们这破门破窗的,我一根铁丝儿能捅十八条街。”程水很是自觉地掸掸灰,绕过红盆子,将面包悄摸地搁在桌上,然后长腿跨坐在窗框上看他洗衣服。

      严庆生搓完了裤头,瞧见腰那块儿大大小小好几个破洞,没来由的脸烧,藏着掖着悄悄卷了点边,才如往常一样搭起来。

      他背对着程水,语气不咸不淡:“谁家都能进,来我这遭什么罪,去隔壁巷子东头第二家,他家最有钱,你去他家睡呗。”

      “那不行,”程水理直气壮,意有所指地环视一圈这个破屋子,“去别家都得被当小偷的,你这不怕。”

      严庆生难得被一个人气得半死,梗了半天说不出话,仿佛嘴也瘸了。

      他也是有存款的!

      但这话不能说,枕头里的钱是他的命,不能说不能动。

      程水看他不说话了,收了点逗他的心思,冲他挥了挥那张红票子:“喏,今天的成果。”

      严庆生洗完了,一步一步,慢慢朝他走过去,坐在床边上,看了好几秒,才说道:“挺不错。”

      程水把那红票子往他怀里一塞:“房租。”

      严庆生吃了一惊,赶紧要塞还给他:“这破房子还要什么房租,你自己攒着。”

      程水屁股一挪,跳到了窗外,冲他笑喊:“预付一周,生哥不收,我今晚就不进去了。”

      严庆生哎了一声,“你这、这……别胡闹……”

      程水正色道:“没闹,生哥,这钱你必须收着,不然我睡不踏实。”

      两人便隔着窗户僵持起来,过了十几分钟,最终严庆生拗不过程水,钱还是收着了,但他说:“那五块钱你就别还了,明天我再给你十块。”

      程水躺在地上,在黑暗中无声地咧了咧嘴,“等下个月工地把钱结了,我再请哥好好吃一顿吧。”

      严庆生说:“你现在得攒老婆本,省着点花。”

      程水沉默,过了一小会儿,他问:“生哥,能再给我床被子吗?我冷。”

      天确实凉了起来,空气温度倒还没降得很低,但地上又是一个温度了。可严庆生也只有两条被子,闻言他便坐起身,准备下床:“我给你烧壶热水,灌个热水袋。”

      “算了,太麻烦。”程水裹着被子站起来,尽量控制着声音不被听出来在发抖,“生哥,我跟你挤挤成么?”

      严庆生没多想,侧了个身子,往床里面挤了挤,“行啊,就是有点小,你不嫌挤就成。”

      程水反倒说:“挤点好。”

      他挨着严庆生躺下,把被子散开,搭在两个人的身上,一边念叨着说:“这样更暖和些。”严庆生疑惑地小声反驳自己不冷,程水充耳不闻,盖好之后心满意足地与严庆生面对面,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朝气:“谢谢生哥!”

      严庆生还裹着自己的被子,他边说着没事,犹豫片刻,也抖散了,程水积极地帮着他把被子四角扯开掖好,弄得严庆生想提醒他自己只是腿脚不好,手还是挺好用的。

      “睡吧,”严庆生翻了个身,面对着墙,轻声道,“你明天还要早起。”

      程水应了一声,过了几分钟,他想起那个菠萝包,说:“你明天多睡会,别跟着我起了。”

      严庆生喉咙里含糊冒了个音,听起来已经不怎么清醒了,他腿动了动,先是脚后跟擦着他小腿的皮肤往上,接着粗糙温热的脚掌抵在了程水的腿面上。

      是生哥的那条病腿。

      黑乎乎的屋子,什么也看不见,纵然开着灯,程水也不可能一把掀了被子去瞧,但这段时间他总在偷瞄着生哥的这条腿。

      白而松软,城市普通的中年人大多会有的皮肤松弛,在严庆生这条不能使力的腿上意外地体现出来。程水咽了咽口水,他给严庆生按摩过腿,但那处不正常的骨头他一直没敢碰。

      可越是不敢,他心里就越是惦记着。

      比如现在,他能控制自己合上双眼,稳定呼吸,上下齿僵硬地咬合住,但无法控制大脑中一驰千里的想象:他把那处扭曲的脚踝握在手中,高高抬起,无力而微弱的挣扎毫无疑问更令人兴奋不已,生哥的那处会被他照顾得很妥帖,那张不擅长生气的脸会因为他产生变化。多亏他的手艺,哪怕只是极为微小的表情也很轻易地一览无余,这时候,他会偏过头亲那只病腿,一点一点,从脚踝到脚背。

      不知道那只脚会不会比左脚更经不住刺激呢?弓起的脚背,试图藏起来的脚趾头,嗫嚅着命令他停下的生哥,他每一样都想亲口尝一尝。

      程水硬了。

      这似乎是个尴尬又理所当然的事情,几乎从程水提出那个要求开始就有了应对这件事的心理准备。而被子里的空间比他想象的还要狭小,硬起来后的那处热烫地顶着两层布,程水只要再稍稍往前靠一丁点儿,就能用顶端蹭着他生哥的屁股。

      像个变态一样。

      程水在黑暗中绷了半会儿,不得不往床边挪了挪,这一举动扯紧了被子,惊动了睡觉不怎么安稳的严庆生,他手无意识地拽了下被头,然后缓慢地躺平了身体。

      程水感受到了来自那处的温度,在心里哀叹了口气。

      (六)

      他这一夜不知是如何睡着的,总之醒来时内裤已经湿了,他赶时间,换下的脏内裤他攥手里在房间里转了三圈,愣是没找着一个合适的地方。

      严庆生在床上,眼睁了条缝儿,光见着他那个人影晃来晃去,感到莫名:“怎么了?”

      时间真来不及了。

      程水做贼心虚,跟严庆生睡一晚上,结果就搞脏了内裤,不知他生哥作何感想。他将那一团布料塞到床尾,“没事儿,我走了啊。”

      严庆生低低哼了一声。

      程水走到门口,拉开门出去了半个身子,又扭过来神秘兮兮地笑:“生哥,你起床了记得吃早饭。”没等严庆生反应过来,人便不见了。

      他这么一喊,严庆生在床上听得了便躺不踏实,半撑起身体往桌上一看,干脆觉都不睡了,踩着拖鞋下床。

      他站在桌前,拿起菠萝包细细看了半天,又隔着超市简陋的塑料包装袋闻了闻,可太香了,即便已经是隔夜的面包,也依旧充满着致命吸引力的香甜。

      程水那孩子……他、他昨天吃饭了吗?

      严庆生第一次想拨一个号码,急切地希望和程水说上话。他心底出现了一种未知的情绪,几十年来头一遭。

      他想跟程水说用不着买这些给他,想让他好好攒钱过日子,他的这辈子应该没什么希望了,但程水还年轻着,要学着做打算,要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

      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年轻人,他是真的在把他当弟弟看的。他做不成得不到的,希望程水总有一天能得到。

      所以……程水他到底吃饭了吗?

      菠萝包在他手里翻来覆去,瘪下去缩成一半大小,轻飘飘的,严庆生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想到程水可能饿了一整天晚上还把那一百块钱给了自己,心里头酸的不行。

      他要是有个弟弟,可能就是程水这样的吧。

      不管怎样,菠萝包是程水的心意,严庆生明白,自己要是一口不吃,原封不动地退回去,程水怕是当晚就能翻到屋顶上睡觉。

      哎。

      严庆生小心翼翼拆了塑料纸,手指尖掐了瓶盖大一块儿,含在嘴里慢慢化了。他在程水没收起的纸板床上歇了会儿,手按着纸板,他屋里湿,总觉得上面已经有些润了,于是复又后悔自己怎么这么不仔细,得把那孩子冻成什么样儿才会跟他开口挤一床啊。

      正想着,门外似乎有人喊了一声“严跛子”。

      声音有点儿远,他愣神间,那人已经到了门口,敲了敲门,又这么喊了一声。

      是……是老板!

      严庆生慌忙把手上的半个菠萝包放下,觉得不妥,重新折好口藏进了抽屉里,一边应了声,一边费力地赶到门前开门。

      老板站在门外,严庆生请他进来坐坐,他往屋里瞥了一眼,摆摆手,“你明天能上工么?”

      严庆生喜不自禁,一劲儿点头:“能!能!”

      “行,那明天来吧。”老板从身后车篓子里摸出个白瓷瓶,“上次也让你受惊了,这酒你拿去喝吧。”

      严庆生下意识先接过来。

      老板不知道,严庆生其实不抽烟不喝酒,他从小就知道这些是上瘾害人的东西,一旦开始了,钱都得砸里面,他没钱。

      不过严庆生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推拒,“那谢谢老板,麻烦您这趟了。”

      老板走后,严庆生忙活起来,他今天是最后一天清闲,事情骤然多了。程水大约九十点钟回来,他盘算着得给人准备一顿夜宵。另外,他虽行动不便,但家里里里外外还是需要定期打扫,原还想着再等几日,现在也拖不得了。

      巷口有个推车卖卤锅子的老李,也是巷子里的老户,比严庆生大不了几岁。他那儿的东西严庆生大多舍不得买,但会在每个休息日去买个茶叶蛋,1块钱的蛋老李看着情面只收他7毛,是他两周一次的盼头。

      “跛,剪头啦!”老李叫他名字很有个人风格,经常连姓都省了,“怎么今天来啦。”

      严庆生笑了一下,“家里来了人。”

      “哟,谁啊。”

      “……我弟弟。”

      老李还想问,严庆生却没了继续说的意思,指着茶叶蛋旁边那个大锅,“李哥,帮我看着装吧,装20块钱的。”

      “行嘞!”

      老李手脚麻利,严庆生却在出神,他对外说了程水是自己的弟弟,莫名有种给捡来的宝贝做了标记,算是划定了程水是自己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心跳加速,还有点儿没来由的羞。

      他递出去几张票子,老李塞进口袋,从旁边小锅子里捞了俩茶叶蛋添了进去,“都老邻居了,替我跟弟弟打个招呼。”

      他一说弟弟,严庆生心跳的更快了。

      程水要真是他弟弟,跟他有切不断的血缘联系着,那该有多好。

      夜宵备得差不多了,严庆生开始拾掇屋子,地方小东西少,难得有了点好处,他提起门后的大扫把,抵在身前,胳膊用力一推,这便是扫了一块儿了,这样从屋前到屋后,也不过推十来下。

      完事后他又拿着干抹布到处掸掸擦擦,洗干净手,回屋开始倒腾床铺,今天天气不错,正好把两床被子和垫被一块儿扛去后面晒着。

      屋后没法拉晾晒绳,严庆生得先把椅子拖过去,一床一床地搭在椅背上晒。等他将第一床被子扛回来,掀了第二床揽上肩头,一团东西掉落在他跟前。

      什么?

      严庆生视线被被子遮了一半,手也被占用着,只得带着疑惑离开,一边注意着脚下还分心思寻思着自己床上能有什么。

      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又回来了,程水早上塞起来的那条脏内裤无处遁形,皱巴巴地摊在刚晒好的被子上。严庆生拎起来确认了是程水的,只觉得好笑,他想起来早上程水在屋里转悠的事儿,一下子明白了。

      严庆生纵然再不通人事,好歹也是年近四十的正常男人,程水为什么一大早换内裤,他不用看都清楚。

      此时此刻,严庆生恍惚间真觉得自己有个青春期的弟弟,即便这个弟弟实际年龄稍微大了一丁点儿也不妨事。

      我不喜欢姑娘。

      严庆生笑着摇摇头,说他小还不信,这不是长大了?也不知是梦见了哪家小姑娘,是……这段时间在外面认识的吗?

      到了处朋友的年纪,有点什么都是正常的。严庆生不由自主地往下想,年轻人血气方刚,程水长得又好,只要他愿意安定下来,两个人一块儿为以后的生活打拼,日子总会好起来。

      那姑娘知道了吗?

      应该不知道,两个人要是谈对象了,程水肯定不乐意在他这破屋子里挤了。

      严庆生终于意识到,原来程水离开是这么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不但没立场拦着,还应当高高兴兴地看他跟着小姑娘走,别说程水只是个他一厢情愿的干弟弟,就算是一个娘生的,也没道理碍着兄弟的好事儿。

      严庆生嘴角的笑凝在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等程水走了,屋子回到原先那样,生活也回到原先那样,哪儿都是冷冷寂寂,工作苦便苦了,挨打也没什么,但他再哭十次百次,也没人会来敲他的窗子,暖他的屋子了。

      程水,程水。

      严庆生手抓着那条早已冰凉的内裤,发了半天怔,他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却弄不明白究竟是舍不得这个人,还是舍不得现在奇迹般安宁温暖的生活。他手上用了用力,好像抓着这条脏内裤,就能抓着程水,赖在这段时日中。

      再过了会,他决定替程水把这条内裤洗干净。

      洗干净内裤,他还能多自欺欺人一会儿。

      严庆生在那块儿打上肥皂,使劲儿来回搓,滑不溜丢的手感不断提醒着他,这是程水最隐秘的东西,他是想让程水谈个姑娘好好过,但他实在阴暗又自私,只希望那一天来的能稍微再晚一些。

      他下意识觉得把那东西冲干净,程水跟那位不知名姑娘的进展就能稍稍慢一点。

      对不起啊,弟弟。

      那条内裤被高高挂在屋里正中央,风一吹,晃晃荡荡,跟他的破裤头碰了又碰。

      严庆生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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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疆大吏
      (七)

      程水回的比他预计要早点儿,他手指头屈起弹了下门板,咚地一响,“生哥!”

      他笃定严庆生能听见,喊了这一声后,便很有耐心地等着。果然,大约过了两分钟,门开了,严庆生在里面说着“饿不饿”。

      “不饿,我晚上吃了两个馒头呢!——还有这么一大碗粥!”程水比划着进了屋,一眼看见桌子上摆好的酒菜,惊得张开的胳膊都忘了收,灵光劲儿难得不见了,迷糊着问他生哥:“这、生哥……今天你生日?”

      “什么生日,我不过那个。”严庆生慢吞吞地跟在他后头,“给你的。”

      “我?”程水找回脑子,“操,不会就因为一个菠萝包吧!”

      严庆生瞪他一眼:“在我跟前还好,这字别在人家姑娘跟前说啊。”

      “哪来的姑娘?”

      严庆生心想,他大概还没注意自己帮他洗了内裤,但事儿要一个个地问:“你跟哥说实话,昨天你吃饭了没有?”

      程水立刻说:“吃了。”他怕严庆生不信,麻溜儿地把每样东西价钱都报了出来,严庆生听了,叹了口气:“晚上没吃,中午也没吃饱,下回不准了。”

      程水笑了:“生哥,我师父都没这么管过我,我扛饿,真的。”

      严庆生按着他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我今天……”

      他把对外跟人说程水是自己弟弟的事儿说了。

      “成啊,我不就喊你生哥嘛。”程水还挺高兴的样子,“不然我改个口,叫哥哥怎么样?”他说着一扭头,看见桌上靠里面摆着那瓶酒,诧异道:“怎么还买了酒?”

      严庆生听了他前半句,正脸有点儿热地想说随你,结果程水一打岔,他又去回答后一个问题去了。

      “就是说……明天哥你又要上班了?”程水听他说过饺子铺的活儿,强度大钱还少,换谁都不乐意干,因此他倒没第一时间替严庆生乐,“身体受得住吗?”

      “有什么受不住的,都这么多年了。”严庆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今晚还有些别的想法,得先让程水喝点儿酒才行。

      程水是喝酒的,酒量多少他不清楚,但总不会有人越喝越清醒。严庆生替程水满了一盅又一盅,程水跟他笑着说话,一抬手就灌了。喝了约摸四五盅,严庆生看程水撸串儿的动作慢了下来,觉得差不多了,便不再给他倒。

      他要开始打探了。

      严庆生胆小了一辈子,也从未有能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对象,如此当着正主的面直接打听更是头一回,他心如擂鼓,说话都不利索了。

      “哥……哥问你个事儿。”

      程水眼神紧黏着他的脸,“哥问呗。”

      “哥不是想打听你什么,就是、就是关心你……”严庆生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他真的不擅长撒谎,哪怕这话半真半假,他也觉得心里头发虚。

      他哪知道,现在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正中了程水的心。

      “没事儿,哥问什么都行。”程水挑了串碎鸡心,一口捋了半根竹签子,将那点肉搁在齿间慢条斯理地咬,“我就爱哥跟我说话。”

      严庆生脸真开始烧了,“哥也爱跟你说话,”他清了下嗓子,“弟弟,你跟哥说说你看上的那姑娘呗。”

      这时候的程水脑袋确实有点儿钝,他没说话,皱了下眉。

      严庆生又轻轻咳了一下,半低着头,“哥今天收拾床,看见了……就帮你洗了。”

      程水停了两秒,深吸了一口气。他朝那电线上望去,果然见着自己那条内裤跟严庆生的挨着,亲密地完成了它主人日夜肖想的事。

      “哥,”程水开口带了点艰涩,“你不嫌?亲手洗了?”

      严庆生抿了下唇,有点儿笑意,似有讨好的意味,但话也确实是真心话:“弟弟的东西,哥嫌什么。”

      弟弟的东西,他的东西。

      程水的心火呼啦一下子,被严庆生这句话给点燃了。

      “他……挺让人觉得舒服的。”

      果真!

      严庆生心提到了嗓子眼,堵着不让他发出声音。

      程水看上去像是醉了,又不大像,他的眼看上去更清明了,但眼神落在严庆生的身上,哪里都透着一反常态的渴望与执着。

      “他有点胆小,但心地很好,对我尤其好。”

      “他长得不算很漂亮,但是我喜欢,眉清目秀的,舒服。”

      “他身体不太好,不过没关系,以后活我来做就行。”

      “挺傻的,有点头疼,一直怕吓着他。”

      “但是哥啊,”程水丢了签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严庆生觉得自己仿佛一脚踏进了那眼睛设下的迷谭,“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严庆生呼了口气,点头道:“哥知道了,哥支持你。”

      程水笑了:“哥,你不知道。”

      严庆生一时语塞,过了半晌,他讷讷道:“别小瞧哥,这方面……哥总比你有经验些。”

      程水闻言,反过来问他:“哪方面?哥不是没谈过姑娘么?”

      严庆生老实答:“是没谈过,但是……”

      酒壮人胆,程水不等他说完,语气里戏谑便多了起来,笑眯眯地往他跟前凑:“还是说,哥指的是那方面?”

      “不是……”,严庆生反应过来,他哪招架得住程水这不正经的话,顿时现了窘态:“不是那个……”

      程水还是一副笑模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严庆生着急解释:“我、我是说,你跟姑娘处,要是哪里有问题,可以跟哥说说,哥替你出出主意。”

      若是半月前,这场对话便到此为止了。程水心里明镜似的,他跟严庆生之间的那条线,是他给自己画下的,一时一刻不敢抛之脑后。严庆生喜欢姑娘,把他当弟弟,他不能睡了人家屋子,占了人家好意,还毁了人家半生。

      可今晚的程水喝了酒,有点想发疯。

      “哥,现在就有个问题。”

      “你说。”

      程水搬了椅子,挨得极近,严庆生被他这一举动弄得紧张起来:看起来还是个挺秘密的大问题?

      自己一时逞口舌之快,万一……给人家俩搞砸了,怎么办?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这两人谈对象,也抵得上五座庙了吧,严庆生不安地想,这么折福的事儿,他却隐隐希望程水跟那姑娘别那么顺利。这样他跟程水……

      嗯?!

      严庆生心头一颤,立即要抽回手,奈何程水力气大些,硬是按着他碰了三五秒钟。

      “你干什么!”

      程水松开手,声音明显哑了点:“摸出来了吗?”

      那儿有多硬多热,严庆生确实摸出来了。他左手手心把程水那个私密的地方记得死牢,怎么搓也搓不掉。

      “哥,我一想到他,就变成这样,”程水摆出惶然无措的姿态,“我总不能去强迫他……哥,你教教我,该怎么舒服,好不好?”

      严庆生千算万算,怎么也想不到,程水居然让他教这个!

      “不、不行……这怎么……”严庆生那只手实在哪儿都放不住,只得紧紧捏着裤腿,手心不安地在那一小块布面上磨蹭着。

      程水又挨近了点儿,这回连他身上那点酒气都要窜进严庆生的皮肤里了。

      “好哥哥……”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去扯严庆生的袖子。严庆生的左手被他一揪一扯,竟然松动了些。

      严庆生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听着程水一声声叫着哥哥,再荒谬的事情他也忍不住想答应。兄弟间……兄弟间做这种事,虽然不合规矩,但在这个破屋子里,无父无兄,这样一个老天爷都遗忘的角落,谁能向他们提什么规矩?

      他忍一忍,换他这个弟弟高兴舒服,再对上姑娘,是不是也能少冲动些?

      那就……

      “你、你先来,我看看。”他怕程水不乐意,极小声地说:“哥其实……也不怎么……你让哥想想。”

      程水眼里显出笑意,他终于暂时放过了严庆生那只可怜的翻了毛边的袖子,慢吞吞地拉下裤腰,眼却一刻不离他几乎要绷成一张弓的生哥,诚心诚意夸赞道:“哥肯定比我厉害。”

      程水穿的是批发市场十五块钱那种运动裤,料子又软又薄,程水拇指向下一勾,那东西便兜不住,直直地弹了出来。

      为了吃夜宵,今晚的屋子开了灯,一只5瓦的节能灯用了六七年,开灯时总要先敲敲灯管,有时还会突然暗下去,但严庆生暂时还没有起换了它的念头,他很喜欢这个暖黄的光线,大约是用的久了,感觉比一般的还要偏暗黄一些。

      在程水拉下去的那一瞬间,严庆生尤其感谢这个昏黄的光。光线几乎要融进程水深灰的影子里,程水硬直的东西蛰伏在暗处,看不清形状,但存在感极强,像一只被囚进笼中暴躁不安的猛兽。

      手心的热度又悄悄起来了。

      猛兽被握住了命脉,程水呼吸渐重,右手毫无章法地开始上下套弄,纵是严庆生这种怠于情事的人也瞧得出他手上的单调与青涩。

      “哥哥。”

      程水低低唤了一声,抬高下颌,垂着眼看他生哥。这一声叫得含了几分情欲,沙哑黏腻,字音混在起起伏伏的喘息中,像是奏乐中的鼓。

      严庆生想挪开视线,但后脑勺仿佛有一只手给他按住了,他一分一毫都动弹不得,程水的东西在暗处大致显出个轮廓来,明明是男人都有的样子,但程水的东西,便蒙上一层不明的特殊意味。

      严庆生产生了落荒而逃的想法。他有点怕,并且搞不清自己在怕什么。

      “哥哥,哥哥……”

      程水又在喊他了。

      严庆生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让程水变成这样的,不是那年轻秀丽的姑娘,而是自己——程水到底是在求助吗?

      这个念头仅闪过一瞬,下一秒他便清醒过来,痛骂自己疯了。

      “你……你这样不对。”严庆生匆忙开口。

      程水微蹙着眉,他脖颈上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对接下来的事抱有极大的期待。

      严庆生并没有看着他,自顾自地说话,干涩急促,“你碰碰别的地方,那个上头,下面的蛋,都、都很舒服。”

      程水却不肯放过他,“好哥哥,”他又开始了,“帮帮我,就这一回,你帮帮我。”

      他彻底撒了手,反去摸严庆生的手腕,也不使力,就那么别扭地抓住。那根受冷落的东西随着他身体移动,轻轻摇晃了两下,严庆生的视力奇迹般地变好了,连那上面纵横暴起的筋脉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这一回。”轻声说着,更像是在跟自己保证,严庆生抿了下唇,“你……放开手,哥教你。”

      程水看了他一眼,果真放开了他的手腕,但没收回去,向下滑了滑,捏住了严庆生的衣角。

      紧张的不止严庆生一个人。

      严庆生的手干生生的,常年做活儿的手自然不可能光滑细腻,手上有茧子倒刺是家常便饭,他这双手握过许多东西,包括他自己的,但从未想过居然有一天,他会给另一个男人做这种事。

      程水的紧张一定程度上给了他一点勇气,他竟然是被需要的。严庆生几乎没担当过这种角色,他从小脚跛,一直跟在别人身后,被当成一个废物,感恩戴德地去求一份食物,一本练习册,一个小玩具,这份低矮的姿态一直延续下来,他不习惯去改变,也没资本去改变。

      可眼下的情形太过于特殊,这间屋子像是一处另一层意义上的世外桃源,他们这种不可告人的举动既危险又无比安全,严庆生痴长程水将近二十岁,虽难以启齿,但自认占一个主导理所应当。

      他反过来安抚程水:“放松,太紧张出不来的。”

      程水轻声说:“我不紧张。”他又道,“哥摸得我好舒服。”

      严庆生的手指在他前端摩挲,将那孔里流出来的腥膻体液沾了满手,他听见程水这么说,羞臊之外难免隐隐有些得意。

      “你自己要记住,”严庆生脸热烫得不敢抬起来,但他说了要教,总不能就这么打出来完事,“其实哪儿会舒服,自己多来几回摸索一下就知道了。”

      程水几乎要把他的裤子掐出个洞,严庆生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似乎听得见,也仅仅只是听得见,脑子分不出丁点儿功夫来处理耳朵的琐事。它忙于源源不断地产出疯狂的问题:他的生哥现在是什么模样,下面硬起来了吗?若是知道自己究竟抱着什么龌龊想法,这个人还会这么冷静地替自己做这种事吗?

      他坏透了,倚仗着严庆生对他愈加依赖,二两酒就能让他对自己的底线弃之不顾,甚至到了这地步,他还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严庆生再失态一些的样子。

      要不吻他?就是现在,此刻,马上,他只要松开手指,侧过身体,兜着后脑勺,压准那两片薄嘴唇简直毫无难度。

      生哥会揍他?程水低喘着笑了,不,不会的。

      他的傻生哥,大约会当成自己要找个人练习,好等哪天去亲一个压根不存在的姑娘吧。

      他想让严庆生明白,又不能让他明白。

      如此问题早在他清醒时分翻来倒去想过无数回,更别说现在混混沌沌的一时半刻。严庆生还在说话,“……力道大些也没关系,手指多到处动动……”

      他一边说一遍做,全副精神都放在这根男人的东西上。他是靠手吃饭,伺候程水舒服却比他做活儿时候还要专注费神。

      过了一小会儿,他掂量着问道:“快了吗?”

      程水含糊唔了声,手指猛地扎开,整个上半身突然地往严庆生那边靠过去,额头一下子砸在严庆生瘦削的肩膀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逼得严庆生抬起了头,下巴擦蹭着程水的发梢,程水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带着热气喷在他胸前,一股子汹涌的气势。

      他快到了。

      严庆生心领神会加快了手上动作,不再搞些花活,简单粗暴地开始来回运动,可即便这样,被伺候的那个人还不满意。

      他被程水抓住手,凶狠地飞快地,进入了最后阶段。

      严庆生头脑麻木了一瞬——那姑娘以后要牵的手,原来握起来是这种感觉。

      程水完事后,半天没从严庆生的身上起来。一开始他还有喘气的音儿,后来若不是身体明显地一起一伏,严庆生差点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儿了,他疑惑地拍了拍身上人,“怎么了?”

      “哥……”程水叫了一声,又停了半会儿,才继续道:“哥把我弄得太舒坦了。”

      严庆生忍不住笑出声,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尽管方式有些特别,但程水这个反应完全肯定了他。

      他竟然也是有正面价值的。

      严庆生轻声哄他:“行了,以后可以自己学着来了。”

      程水脑袋挪了点位置,“我也想让哥这么舒服。”

      严庆生愣了一下,理解了程水的意思后,刚消下去的红又腾地烧上了脸,他语无伦次道:“哥已经,不需要,够了,真的。”

      程水声音从他脑袋下传出来,有点儿闷:“我知道,我弄的肯定没哥这么好,我……我就是说说。”

      他说的若无其事,语气中却恰到好处地带点儿懂事的可怜,一下把不善言辞的严庆生戳得心软,手忙脚乱跟他解释,却发现无论怎么解释,程水都是乖乖应着,仿佛那委屈不存在似的。

      “哎,你相信哥啊。”

      程水将脑袋抬起来,收拾了一下下身,提好了裤子,挺真诚地冲他一笑,点点头:“我信你,哥,我没关系的。”

      这明摆着就还介意着!

      都怪他笨嘴拙舌,男人哪儿能被质疑那方面的功夫呢?况且程水已经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大行了……

      这都怪他。

      严庆生心里懊恼得不行,完全忽略了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另一个想法:他或许可以代替那个姑娘,把程水留得更久一些,久到他不再能够替代为止。

      在此期间,程水一切顶私密的,不能被外人瞧见的东西,都将成为他的专属。同样,程水也将拥有他的一切。

      正如现在程水想要做的那样。

      (八)

      饺子铺的重新开张把严庆生又拉回了曾经的日子,他比程水走得早回的晚,两人常常说不上几句话便都沉沉睡去。发传单不是长久之计,时间不稳定意味着随时可能断了收入,虽然舍不得,程水在一段时间后还是决定找份更牢靠些的工作。

      这事他只轻描淡写地跟严庆生提过一嘴,还是趁着严庆生说话都前后不着的困顿时候,他生哥整日已经够累了,犯不着用这点事儿来烦他。

      况且找工作本身都快成了程水的特长,工地那种需要体力活的地方效率最高,他这种身强力壮看起来又不算可疑的年轻男性几乎是一找一个准,程水不怕吃苦,但严庆生的话他必须得听。

      余下便是要沿街一家家店子问过去,木匠是他本业,但这行实在不景气,要不他师父也不至于关门大吉,服务生,后厨,洗头小哥,搬运工……甚至有些一般人想不到的活计,只要给钱,他都能干。

      他在周围问了两天,到了第二天下午,一家花店正缺人,门口贴着招聘启事。程水的书念得断断续续,中考那天他还跟着师父做了一上午的活儿。他一扫眼,大专二字清清楚楚,程水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假装没瞧见。

      老板坐在矮凳子上,正往盆里倒腾花泥。程水站门口看了会儿,扽扽衣角,走了进去。

      四十来分钟后,程水愉快地走出店门,老板冲他挥了挥沾着枯枝败叶的手,“小伙子明天来啊!”

      程水的愉快是有道理的,这份工作若是放在以前倒也没什么特别,但现在不一样——他心里多了个人,花店便近水楼台了。比如现在,他手里就多了支玫瑰,那是刚刚被老板剪下的弃枝,最外面的花瓣儿已经蔫得打起了卷儿,边缘暗得发黑,叶子也都烂了。

      程水掐了那些叶子,又扯丢了两片花瓣,这支玫瑰看起来稍稍精神了点儿。

      带回去找个瓶儿,接了水插上放着,他想,他生哥的屋子缺的就是这股生气,那么死气沉沉的环境,严庆生这么些年究竟是怎么一日日熬过来的?

      大街上一个浑身上下加起来不超过五十块钱的年轻人,拿着一支鲜红的玫瑰,像一个破落骑士拿着自己的剑。他走着半道儿,瞄一眼手上的花,再走几步,搁鼻子上使劲儿一嗅,笑得像个傻子。

      花是大棚里种的,压根没什么香气,程水却心里美得不行。

      是玫瑰呢!

      看吧,他的理智不让他开口,那份喜欢也总会找到别的方式,即便是捡一朵弃枝,或是别的什么,严庆生迟早有一天会发现的。

      玫瑰花最终落户在了巷口拾来的啤酒瓶里。程水坐在桌子前,又去躺上床,过一会儿坐起身,挪到床脚,最后下了床,来回地在房间里走动。

      花被他极为精细地调整着角度,他等到晚上,自作主张地打开灯,灯光太暗,还时不时地闪,反倒烘托出一种诡异的气氛来。

      程水看了看,干脆把灯给关上了,自己守在桌边,啃着馒头蘸酱,等严庆生回来。

      严庆生十一点下班,就这么几条巷子,程水却左等右等不见人。

      此时已经十一点过半。

      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抄起靠墙的火钳就往外走——不对劲,他得去找人。

      饺子铺的距离对普通人来说,五分钟便走到了,更别说程水此时心急如焚,几乎是一路疾跑,他到店门口时候,老板正在锁卷帘门。

      “严庆生?哦,你说严跛子啊,”老板狐疑地打量他几眼,“走了啊。”

      “几点?十一点嘛,怎么,他惹事儿啦?”

      程水顾不得废话,转身,拔腿往巷子里猛冲,火钳子砸在砖墙上,当啷当啷,连带有刺耳干涩的擦蹭声。他跑过一条巷,就响了一整条巷子。

      “哥!——生哥!”他大声嚷,“严庆生!”

      大半夜,巷子静的出奇,他这不管不顾的喊劈了嗓子,惊动了不少巷子里的人。

      大约是实在受不了他闹腾,有个男人开了窗户:“你找严跛子?”

      程水眼睛红的吓人,他瞬间转过头,盯着男人看:“你见着他了?他人呢?!”

      男人说:“倒是没见着,但刚才有群混子,说不定是他们。”

      他们知道混子会欺负严庆生,但从来没有人出来管过。白日里不过是点头招呼的交情,犯不上为了这么个人晚上去招一身腥。

      混子经过,肯定不止男人一个听见了,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装聋作哑。

      程水手臂青筋暴突,恨不得一火钳将巷子全铲了。

      “他们往哪边去了。”

      男人指了方向,看程水状态不对,急匆匆关上窗户。

      程水顺着男人指的方向过去,那边他没去过,七拐八拐,居然是个死胡同。

      胡同尽头黑漆漆的,程水掂了掂手里的火钳,走了五六米,墙根靠着个人。程水脚步一顿,接着一声嚎,飞奔过去,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石板上,他居然毫无所觉。

      “哥!”

      严庆生颤颤地睁了眼,但他说话费力气,眼前发虚,于是又闭上了,“你……你怎么来了……我……我没事……”

      程水丢了火钳,扶着严庆生胳膊,架起他:“哥,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家。”

      这笔账,他非得找回来不可。他倒要看看,一群只敢欺负他哥这样的混账,到底有什么能耐,毕竟他师父教他的,可不仅仅是刨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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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疆大吏
      (九)

      今天又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程水担着严庆生,走得格外缓慢,严庆生倒不重,甚至与这个年纪的其他男人相比,他过于轻了,但毕竟路生,程水总担心他哪儿绊着碰着。

      夜风猎猎,角落里蹦出只油葫芦,秋秋地叫唤。程水一手抓紧了严庆生架在他肩头的胳膊,一手揽着腰,风一来,严庆生忽地一颤。

      程水立刻低声问:“哥,你是不是冷?”

      严庆生先迈了一步,隔了两秒才说不。他自转凉以来,便在原先的短袖外面套了件线衫,看着确实够了,但程水在他腰上抓了一把,那线衫洗得已经不成型,薄得像一张粗布。

      程水出来的急,他火力又旺,身上也只穿了件汗衫,他就是肯脱,严庆生也绝不肯要。程水悄悄把怀里的人搂紧了,故意歪过头对着他脖子那儿说话,想用热气替他暖一暖。

      冰凉的耳朵尖在黑暗中慢慢起了变化,变热了,或许也变得有点儿红,可惜程水看不见。

      “哥,跟你说个好事儿。”程水低着嗓子,“我换了个工作!”

      严庆生精神振了振,“真的?”他听完程水说的情况,语速依旧慢吞吞的,可骄傲怎么也遮不住,“弟真厉害,比哥强多了。”

      程水说:“下个月才能有工资呢,哥还得养我一个月。”

      严庆生只当程水在跟他逗着玩,毕竟工地的钱刚结过,虽然不多,但也有八九百。他抿起嘴笑了笑,“养多久都行。”

      两人歪歪倒倒,走了约十来分钟,在家门口停下来,程水恋恋不舍放开严庆生,一直不觉冷的身体却因为严庆生的突然离开寒了半边。严庆生去摸钥匙,一愣,“钥匙,钥匙也被他们抢走了!”

      那群混子直接带走了他的布包,钥匙自然也不见了。

      程水说明天再换,他绕着屋子找了一圈儿,不知从哪扒出根细铁丝,“还好我有点手艺。”

      严庆生哭笑不得。

      程水有心在他哥面前表现,加上严庆生还坐在地上,多坐一分钟都可能着凉,超常发挥,竟然两分钟就倒腾开了门。

      “哥,有个东西特别适合给你。”

      严庆生疑惑抬头,程水捧着大啤酒瓶凑到他跟前,里面插着一支光秃秃的玫瑰。

      玫瑰,适合他,程水心想,生哥若是稍有点心思,必然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于是他面上笑着,嘴越咧越开,手却死死握着瓶口,似乎立志要抓住心底那点不安。

      “哟!”严庆生果然惊喜非常,“哪儿来的月季?这么艳,好看。”

      月、月季?

      “弟啊,这哪儿来的?”

      程水内心正在艰难斗争:“老板给的。”

      严庆生闻言,捏起花茎,手指头压住一根刺,试了试劲,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想告诉程水,最后却又放弃了。

      “好看。”他又说了一遍,“下回谢谢你们老板。”

      程水还不放弃:“哥喜不喜欢?”

      严庆生说:“当然喜欢,但这是你们老板给的,还是你的东西。”

      程水说可我想送哥啊。

      严庆生没再同他说这个,让他把花放好了,“不早了,咱哥俩得赶紧睡,明天是你第一天,可不能迟到。”

      程水感觉严庆生似乎有点奇怪,但说不上来,他觉得严庆生说喜欢这花是真心的,但不让他送也是真心的。

      难不成……其实他知道这是支玫瑰?

      严庆生对他从来照顾,点破难免尴尬,因此假意认错,给他个台阶下罢了。

      要真是这样,真要到了如此旁敲侧击要他收敛心思的这一步,程水心沉了沉,他还是不想放弃。

      他喜欢生哥,似乎比他自以为的还要喜欢。

      他甚至不想再流浪了,他一走,生哥会不会又像今晚一样挨欺负?

      严庆生甚至连家门都进不去。

      这朵花枯了谢了,啤酒瓶也不会自己开出新的漂亮的花儿来。

      严庆生会怎么处理它呢?

      程水躺上床,歪着头看正脱线衣的那人,柔软的衣角被带卷起来,露出白而瘦削的腰线——他哥可真瘦啊。

      先前搂着那腰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有点儿硬,不到他胳膊一半宽窄,在他臂弯里温热着。

      他着了魔似的,喊了声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想……抱一抱你。”

      (十)

      秋冬时节天干物燥,严庆生的线衣噼里啪啦作响,被他拿在手里抖开搭在椅背上,他听见程水的话,一时半会有点摸不着头脑。

      “抱哥干啥?哥现在脏着,别碰。”

      程水听了就笑:“又不是没碰过。”

      严庆生脱了线衣,剩下件短白衫,下沿蹭了不少黑灰,确实是脏兮兮的。

      程水哪管这个,他从床上又翻下来,来到严庆生背后,径直去掀他衣摆。严庆生行动不便,躲不开,嘴里着急着念叨:“哎你、你怎么不听哥的话了,跟你说了……”

      他突然变得安静,像武侠小说里被人点了哑穴那样,硬生生掐断了声音。

      “嘘——”

      程水从背后探过脑袋,紧贴他右耳,将气息擦着脸颊送出去。严庆生从没这么敏感过,似乎那片儿的每根汗毛都倏然炸立,又很没骨气地酥软下来。

      程水或是没察觉他的僵硬,或是察觉了也很满意现状,毕竟他接下来的动作有点儿僭越,他也并不希望严庆生反应迅速地阻止他的手。

      首先是腰。

      程水摸过挺多人的腰,他师父的,邻居小孩儿的,按摩店打工时候客人的,其他乱七八糟场合莫名混熟的,男男女女的都有,他一直觉得都那么回事儿,瘦一些肉一些,掐重了疼挠轻了痒,就跟那些男人说的一样:脱了衣服关了灯,没啥区别。

      可他生哥这腰是怎么长的?一样瘦到没一丝赘肉,长在严庆生的身上就跟出国念书镀了金似的,让程水宝贝得不行,碰也不敢整只手放上去碰,怕碰坏了,得绷紧了手掌,用手掌心贴着一小块儿,一点点磨蹭。

      严庆生还是太瘦了,腰上没多少地方,不经磨,很快那两只不安分的手便不甘局限于这点儿地方,开始往更高更深的地方探寻。

      当他碰到靠近肋骨的地方时,严庆生突然慌了:“程水……”

      程水啧了一声:“哥,你叫我什么。”

      严庆生听出他有点儿不悦,但他得先让程水停手,还是坚持把话说下去:“……快拿出去。”

      程水不搭理他,照旧往上。

      严庆生像是才想起来自己有胳膊有手,拧着眉头去扯他胳膊,程水觉出问题,不再跟他闹,但也不依他,语气严肃起来:“让我看看。”

      严庆生立马又软化了,“算了弟弟,哥没事儿。”

      他在路上跟程水说那群混子只是想抢他东西,搡他在地上发现他毫无还手之力,便没怎么为难他。自己是干了一天活儿,太累了,爬不起来,才迷糊过去了。

      他看见程水来时提着火钳,担心这孩子一冲动,自己把他也给搅进去。

      不过是挨点打,几十年家常便饭,又闹不出大毛病来,但程水不一样,他那时候发狠的样子,就像要——

      要杀人。

      严庆生后怕。

      程水一心为着自己,他知道,但程水能在这待几天,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准。严庆生仿佛在过着偷来的快乐时光,小心翼翼地欢欣着,他把这种安稳愉快的生活装进罐子里封好,弓起背抱进怀里,哪怕身后拳脚相向,也绝不能磕着罐子分毫。

      到头来罐子却要自己裂了。

      “快点。”程水又催了一回,手已经开始把他往自己这面掰,“我就看看,又不做什么。”

      谁知严庆生固执极了,他手上力气不小,程水又怕弄疼了他,居然没扛过他的劲。武力行不通,程水问:“哥,你确定要这样?”

      严庆生抿紧了唇,不说话。

      程水于是叹气:“那可就不怪我了。”

      严庆生眼刚疑惑地一眨,下一秒身体自然而迅速地生出一种从未出现的反应来。从腰算起,往上半截身子全跟过了静电似的,酥酥麻麻,短短一瞬,这感觉沿着神经爬满了每一寸皮肤,激得全起了鸡皮疙瘩。

      他一声啊终究没叫出声,冲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这一切都过去后,他那迟钝的大脑才慢悠悠告诉他,程水咬了一口他耳垂,还故意给他舔得湿哒哒的。

      说完这情况,大脑就彻底罢工了。

      程水在在在、在搞什么?

      飘忽间,他听见程水用一种极其温柔,简直要化成糖水儿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哥哥,听话。”

      ……

      哦,好。

      失去思考能力的严庆生说什么是什么,十分好摆弄,程水轻松得逞,掰过身,掀衣服,一气呵成。

      白棉衫上是掸不掉的黑泥灰,白皮肉上是一时半会消不下去的青紫肿块。那些大大小小的瘀血集中在他肋骨与背上,几乎要连成片,看上去尤为可怖,想来是那群畜生在他倒了后踹出来的。

      程水一言不发,前后看了十几遍。

      “有药吗?”他问。

      严庆生缓过神来,拉下衣服不让他再看了,还勉强笑了一下:“这点伤,用不着,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不行。”

      这个伤哪是几天能好的,把他当傻子糊弄呢。程水拿上外套:“我去买。”

      “哎别别别!家里有!”

      程水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一眼。

      严庆生生怕他再说晚些程水就去花冤枉钱,赶紧指着柜子说:“最上面,有瓶红花油,擦擦就行了。”

      程水依言找到红花油,脸色才好看些,对严庆生比划了下:“哥你别动,我替你脱了衣服上药。”

      严庆生讷讷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程水站在他两步开外,嘴角一点点扬起,又说了一次:“听话,哥。”

      他这回倒没用那种让人失去思考能力的语气,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严庆生顿了顿,他觉得今晚的程水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见的时候,那些在相处中逐渐抹去的强势,经今晚这一折腾,又显出了锋芒。

      严庆生拒绝不了撒娇服软的弟弟,更没法拒绝这样的程水,最后还是乖乖坐在了床上,由着程水把他伺候成一个要抬胳膊抬胳膊的木头人儿。

      等擦完上身,这瓶红花油用了快一半儿了。

      程水的手宽大温暖,在伤处缓缓揉开红花油的时候力道恰到好处,严庆生没按过摩,但他觉得程水比那些店里的专业按摩师应当一点儿也不差,总之跟自己揉完全不是一个感觉。随着他的手动作,疼痛居然轻了许多,严庆生放松下来,眼皮开始打起了架。

      他是真的累极了,之前还因为受伤的事儿吊着根神经,现在什么都依程水来,他也没什么还需要隐瞒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瞌睡便潮水般涌上来。

      程水把瓶口拧上,手还在继续替他揉搓背部,看他这个样子,反而笑起来:“马上就好。”

      碍于严庆生的伤,程水把他放平在床上时费了一番工夫,他不能仰躺着,侧躺着也会压到,最后只好让他俯趴在床上。

      严庆生的声音都含混了,还不忘叮嘱程水:“你也快点睡。”

      程水说:“哥你裤子还穿着呢。”

      严庆生脸埋在枕头里点了点头,身体照旧一动不动。

      程水又喊了声哥,严庆生连音儿都没了。

      土黄色的长裤跟那件白衫一样,沾了泥灰,就这么睡一晚上肯定不行。

      程水盯着那条长裤,松紧带扎在光裸的腰上,裤兜那块儿的布罩的是严庆生的屁股,裤腿里面是严庆生的腿,两条不一样。

      他见过严庆生的屁股也见过他的腿,睡觉时还常常碰在一块儿,但现在情况不同,他似乎需要亲手脱下这条裤子,就像拆开一只名为严庆生的礼盒。

      程水呼吸一下子紧了起来。

      他轻声说:“哥,我帮你脱。”像在跟空气打商量,严庆生别说睡着了,就是醒着大约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程水没直接去扯松紧带,捏着严庆生屁股上的那块布,蹑手蹑脚地往上提,塌下去的布被立起,裹出严庆生腰胯瘦窄平直的轮廓来。他再提高些,腰窝那儿露出道缝,程水便把手指插进去勾着,蜗牛爬似的往下拖。

      灰白的内裤。

      折皱的棉布已破破烂烂,不规则的洞里透出一丁点儿白,内裤本身已经非常松垮,全露出来也看不出曲线。

      明明就是这么个样子,落在程水眼里都是一种奇妙的勾人。撕开那些洞,让那白屁股没遮没拦地暴露在空气中,当然,严庆生是不怕在他面前露屁股的,起码现在不怕。

      这么没羞没臊的屁股,该被好好教育。揉捏到严庆生满脸臊红,缩在床角,捂着屁股不让他碰为止。

      什么时候严庆生知道怕了,那才是他们好事要开始了。

      程水今晚铁了心不让自己好过,着迷地来来回回用视线抚摸严庆生从头到脚:严庆生打起了小呼噜,他觉得可爱得紧,睡觉时并起的双腿,他也觉得乖得不行,连偶尔动一下的脚趾头都被他看在眼里,自顾自地咧着嘴乐。

      乐着乐着,他起了反应。

      等它下去,还是……?

      程水能借酒行坏事,但从那次之后,他也再没跟严庆生提过这茬,甚至从没让严庆生撞见过他自食其力的时候。

      现在严庆生睡着了,虽然随时可能醒过来,但确确实实睡得挺香,以至于毫无防备地被他脱了裤子,还让他这么个心怀鬼胎的弟弟站在床边,对着他硬了。

      不但如此,还有可能做些更过分的事情。

      程水拿起被子给严庆生盖好,唯独脚踝那儿还露在外面——他起了不可言说的私心,然后靠在床尾柱子上,将小猛兽放了出来。

      程水明白自己有些变态,一般人兴奋点不外乎胸屁股腿,而他从对严庆生上心的最开始,就惦记着严庆生右边不正常的脚。

      在他所有的关乎严庆生的绮梦中,这只病腿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今晚,梦走进了现实,程水手指娴熟地包住下身,这场春梦妄想般的独角戏终于开始了。

      (十一)

      大约是睡前这一场,程水一夜无梦,严庆生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也没惊动他,等收拾完了一瞧他还在睡。严庆生有些担心他睡过了时候,临走前拍拍他:“快五点了,你自己看着点时候。”

      程水这才醒了。

      花店老板跟他说六点上班八点下班,碰上节日他得跟另一个轮着值夜,一个月一千二,值夜奖金另算。

      一千二,正好是严庆生两个月的钱。程水思及此,眼里一点儿困意都不见了,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

      严庆生看他这副样子,眼里盛满笑意,“那哥先走了,祝你今天顺利。”

      “嗷!”程水在屋后头刷牙,一嘴白沫子,“谢谢哥!”

      严庆生走后,程水自顾去洗漱,完了一看时间,离五点还差两分,他从这到花店也不过走十二三分钟,时间还宽裕得很。

      程水不着急,这时间正好给他打小算盘。

      家门口的水泥墙上钉着根生锈的长钉,上面挂着一支没了笔帽的圆珠笔和一本在左上角戳了洞的记事本。程水翻过那本子,上面的字估摸着是严庆生的,写得歪歪扭扭,不过程水也跟这水平半斤八两,还挺美滋滋。

      我哥这字写的,随我。

      他顶不要脸地接着往下看,大部分都是简写,他看不大懂,也没什么去问的必要,便没再理会过它。

      程水从那本子上撕了页纸,小指勾着圆珠笔来到桌前,准备给自己理一理财。

      理财,啧,洋气。

      他提笔瞪了几秒的眼,小学生给新书写名字似的端着劲儿在最上面空白处写了两个大字:里才。写完后,看了看又觉得不对,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该加点什么。

      最后他烦躁地一折,把那溜白给撕了。

      还是直入主题吧。

      工地给程水发了八百块钱,他一分没动,好好地揣在内兜里。

      程水在纸上写了第一行:800。

      他发了六天传单,后面两天时间短些,一天只给六十五,一共五百三,他花了点吃饭与买必需品。

      程水从另一边兜里翻出一堆零钱,一毛的五毛的,硬币纸币都有,占了半张桌子,看着气势挺足,其实细数起来没多少。

      还剩四百一十二块两毛。

      程水又仔细地把这个数写在800 的正下方。

      他上下对得整齐,一眼就算出来了总数,于是又换了一行,把1212.2写好了。程水琢磨着,他得用这些钱给严庆生添点东西。

      衣服是必须的。天越发冷了,听说下周还有场雨,阴冷阴冷的,那条腿说不准得疼。而且后厨热,外面冷,他走得又慢,太容易生冻疮。

      严庆生已经把他冬天的一套拿出来搁屋后晒着了,程水一一摸过去,没一件够暖的。

      棉衣棉裤棉鞋,程水忘了鞋字怎么写,换成了脚,于是帽子和手套变成了头跟手,反正他自己看得懂。

      这一套下来,程水在心里估了个数,尽量不超过五百,剩下的钱还有别的用。

      早上严庆生从桌子上摸走了他在家喝水的茶缸,程水心想,那就再添个杯子,对了,钥匙丢了,家里的锁也得换。

      趁午休时候赶回来换了吧。

      他写写画画,看着差不多了,便叠起纸跟着纸币一块儿放好,掰了半个馒头,叼在嘴里出门了。

      深秋的风冷冽得像有人用冰刮你的脸,程水搓了搓脸颊,替严庆生发愁:这要是到了冬天,又是大风又是大雪,他哥那腿脚怎么过去?

      要是……不用走着去就好了。

      程水猛吸一大口寒气,头脑一片清明,他可以骑车送严庆生去上班啊!

      在天彻底冷下来前,程水心里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为了严庆生,他必须得买辆车。

      花店老板姓黄,程水到的时候,黄老板还没过来。

      “他一般得下午,”开门的是这个花店的老员工,一个叫吴小思的小伙子,一张娃娃脸,鼻梁上架副圆边儿眼镜,看着比程水还嫩些,实际已经二十六了,“早上都是活儿,生意倒不忙。”

      他收了钥匙往店后面走,边走边说:“你头一天来,黄哥要我带你——之前做过这行没有?”

      程水便跟在他身后如实答道:“拉过货,没正经在店里干过。”

      吴小思说:“你看货?”

      程水说:“跟着以前的老板。”

      吴小思点点头,“行,那你这也算零基础。没事儿,活都简单,重要的是心要细,花都娇贵,粗手粗脚的做不来这行。”

      程水应了:“吴哥我跟着你。”

      吴小思笑了:“那不墨迹了,咱俩一起把这些花搬到后面,抓紧时间在出太阳前换完水,光照了花就蔫得快了。”

      店里的鲜花每天都得换水、剪根,连带着装水的花桶也要洗刷干净,这是个纯粹的体力活。程水跟吴小思蹲在水池子边上,吴小思伸着胳膊剪给程水看:“喏,四十五度角……这样,三指头差不多……”

      确实简单,程水上手很快,没到七点,这些花就又回到了木架子上。吴小思仗着老板不在,又没生意,毫无心理压力地在老板椅上瘫会儿,显得比他还高兴:“盼了俩月,黄哥可算是招了个靠谱的!”

      程水奇道:“我之前还有人?”

      “有啊!就上星期,来了一天就走了,嫌累,再往前还有个倒是肯出力气,但手太笨,教不会也不行。”

      程水笑:“我也就来剪了几刀,说不定后面也笨,吴哥多担待点儿。”

      “你手挺活,我看得出来。”吴小思目光灼灼望着他,“加油,以后我的工作分你一半儿。”

      快到中午,店里得留人,吴小思伸了个懒腰,问:“你先还是我先?”

      程水让他先去,自己站门口找旁边五金店老板挑了个锁,也不清楚家里有没有工具,又买了两把螺丝刀。付完钱转身回到店里,掏出那张纸来,在1212.2后面画了道杠,写上55。

      吴小思一会儿回来,他便步履匆匆往家赶。

      午饭大概来不及吃了,程水狼吞虎咽地就着腐乳解决了锅里剩的一个半馒头,结果吃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两大碗温开水下肚,气儿这才顺了。

      他之前上班时间不固定,不方便在家里做饭,现在定下来了,程水盘算着找时间买点菜和面,能省点是点。

      换好锁,他站起身,走到巷口,正撞上昨晚开了窗户的那个男人,男人显然也认出他来,眼神躲闪,似乎想打招呼的样子。

      程水冷着脸经过他身边,走远了。

      果然如吴小思所说,黄老板下午过来了。他一来便递给程水一本册子,要他没事就多翻翻看,最好能记下来。程水翻了两页,他总提笔忘字,但阅读倒没什么大问题,里面都是些常见花种的相关知识,只是全是文字,若不是程水以前跟着老板认了不少花,只怕就算全本背诵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黄老板在店里坐了会儿就走了,路东头听说要开家茶馆,他得去招呼招呼,最好能带笔生意回来。

      剩下两人紧锣密鼓地包装双十一活动的单支花。

      “吴哥,”他俩手不闲着,但总得聊聊天,程水来这儿到底时间不长,又没什么时间去仔细逛,正好从吴小思这里打探些事情,“我想买几件衣服,但跟这儿不熟,能说个地儿不?”

      吴小思张口就来:“等晚上,旁边夜市随便挑。”

      程水道了声谢。

      他跟吴小思包到了五点半,黄老板笑眯眯从外面进来了,“成了!不过不着急,他那边下个月才开张呢,咱们先把自己的活动做好了再说。”

      程水趁着他高兴,赶紧张口,他晚上得去夜市看看,城市小,要是等到下班时候,夜市估计都要收摊儿了。

      “该扣多少您扣,”程水诚恳道,“实在不行,您从明天开始算我工资也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黄老板倒不能不答应了,他看看桶里的花,摆了下手:“算了,今天给你算小时工。”

      “谢谢老板!”

      “去吧。”

      快到冬天,天黑得越来越早,夜市也随之提前,程水过去不到六点,已经有不少摊位支起棚子,陆陆续续摆货了。

      程水原本打算买的是那种厚棉衣,但实际转了一圈儿,他在一家摊子前走不动脚了。

      一整套羽绒衣裤,摸着又轻又软,程水伸手进去试了试,也挡风,暖和。

      衣服的重量放在平常人身上可能还不算大问题,但搁在严庆生这儿不一样。穿得多了,身子笨重,脚更不好迈了,不但走得慢,还容易摔跤。

      真是越看越觉得,这套衣服哪儿都合适,唯一不合适的,恐怕只有价格。

      摊主对他比了两个数:“六百五,少一分都不卖。”

      光是这两样,就超出他预算一百五十块了,程水连还价都没什么底气,把老板缠得烦了,再问话甚至开始爱答不理。

      “我东西搁这整街是最不愁卖的,小伙子你打听打听,能买就买。”

      不能买就滚。

      程水走出了这家摊子,他去了隔壁,看了会儿棉衣,又往前走了几家,果真只有那家有那种羽绒服。他在货架前扯着件棉袄发呆,满脑子全是严庆生穿上那套羽绒服的样子。

      他生哥清清爽爽,眉眼长得也好看,那藏青色穿他身上不仅不土气,应该还挺衬肤色。

      一会儿他又想,他要是买这么厚实的棉衣,万一严庆生因为这摔着伤哪儿……这么一比,几百块钱倒成了小事。

      夜市渐渐人多起来,晚饭后附近小区的人们大多来这儿散散步。那家摊主虽说脾气不大好,说的倒是实话,就程水离开的这会儿,他已经做了四笔生意,刚要坐回椅子上,一抬头,见又是程水,一屁股坐实了。

      “就这套,L码,帮我装上吧。”

      摊主似乎也见多了程水这样犹豫再三又回头的客人,二话不说从后面扒出两件,找了个大纸袋子装好,接过钱点清了,点点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程水拎着这个袋子,这个袋子装着的,是他这个月近乎全部的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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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疆大吏
      (十二)

      程水这边用钥匙开了新锁,进家门自去收拾,严庆生那边还在饺子铺,得几小时才回。程水把东西放下,寻了衣架将那套羽绒服挂起,一口气在心口盘着,上不去下不来,堵得他喉咙发紧。

      哪怕有一点儿旁的办法,他都不想让他哥继续在那儿干下去了。程水没提起不代表不记得,他和严庆生头一晚见面时候,这人还在哭,纵使那时候没上心,也觉得他哭得哀戚入脾。

      程水从没问过他哭什么,但想来原因也不会太复杂,不但累如老牛给的钱还少,路上随时可能被欺负,家里又冷冷清清,连个说掏心窝子话的人都没有。程水比他幸运得多,他身体好,有个教自己本事的师父,书虽然没怎么读,但打小见多了各色人,过得不舒心就换个地方。他们这些人,谁工作不累呢?但累也有累的活法,这方面自己可比严庆生要轻松多了。

      程水享受着比他大将近二十岁的严庆生对他的依赖,又为他哥如此容易地依赖上一个人感到心疼。他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严庆生连笑都仿佛极生疏的样子,现在至少在他面前多了几分活气。

      这活气就跟他小时候亲手种的白菜籽儿一样,别人再瞧不上,都是他程水手心里心尖上的宝贝,一点折损不得。

      昨晚严庆生靠在墙根一动不动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他的小白菜被人掐了叶,总要给这些没人教养的东西上上课。

      程水看了下时间,还没到巷子里没人的时候,至少巷口还有些人在,这时间严庆生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他决定出去一趟。

      冷月高悬,巷口除了老李,还有三两个出来散步的住户,他们似乎和老李挺熟,程水回来时候就见他们站那儿,等他再出来,还是这几人。

      这么些日子,老李也认识他,知道这就是严庆生那日吞吞吐吐护着的宝贝弟弟,此时见他过来,还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

      他以为程水是出去办事儿,谁知这小兄弟就在他们这群人边上站定了,看样子倒也不像是买东西,还有意无意地乜了几眼旁边人。

      老李心里头打起了鼓。

      他有时不住这条巷子,得去他儿子那边照看小孙子,因而昨晚严庆生的事儿他也是今早上才知道,巷子里的七姑八婆添油加醋,把程水形容得凶神恶煞,然后话头一转,又开始神秘兮兮地猜起程水的身世。

      毕竟巷子里很久没来过陌生人了。

      程水对他的脸色微变视若无睹,甚至还极客气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包软中华,抽了一支递过去,“李哥。”

      老李整日在巷口吞云吐雾,这会儿遇上好烟,却是胆战心惊地接了。

      那几人见状,很识相地跟老李点了下头,离开了摊铺。

      “想跟李哥打听点事儿,就随便聊聊,没大事儿。”

      十点半的时候,严庆生觉着口里有些干,便拍去手上的面粉,手撑桌子站起来,拿着那个搪瓷缸子去倒水喝。水瓶刚刚被老板娘拿到了前厅,他为难了半会儿,还是过去了。

      老板娘正嗑着瓜子跟客人聊得开心,见他来拿水瓶也没什么反应,水瓶在地上,严庆生动作便有些迟缓。刚取了瓶塞,外头进来两个年轻人,大约是这儿的熟客,菜单都不用,跟老板娘嘻嘻哈哈寒暄完毕,一人要了二两饺子。

      严庆生正倒水,听见其中一人说:“哎,刚才六道巷里面是不是出事儿了?”

      六道巷,正是严庆生住的那片巷子的统称。严庆生手一顿,下意识地想多听几句,只听另一个人接他话道:“打架吧,哎我都没敢仔细瞧,吓死人。”

      “操家伙了吧?我当时好像听着声儿了。”

      “平时也没见那儿打这么大动静啊。”

      严庆生想了想,确实,他们那儿的混子也就欺负自己这样的厉害,作威作福的范围都超不出六道巷,打架几乎没见过了。

      他心下莫名产生一点儿没着没落的不安来。

      不知道程水现在在做什么呢?

      要是能跟他发个消息就好了,他发一条,程水回一条,即便不方便打字,还能发语音。他不知道怎么发,但见过,他们老板就挺喜欢这么干。

      他想联系上程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总想跟程水再亲密一些,通过那种常见到俗气的方式,上一秒想着他,下一秒就能跟他说句话,过年过节时候,哪怕人就在旁边,也照样要发条祝福。

      这种于他而言算是新奇的体验,他只想跟程水试一试。

      不但是现在,他自己心里清楚,有一段儿时间了。他在这和面擀皮儿,总挂念着这么个人,想问问他今天打的什么工,钱带够了吗,吃饱了没,遇上了什么人——会有他喜欢的那个姑娘陪着吗?

      他的思绪往往就断在这时候。很奇怪的,总在这时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断他,譬如老板在门口喊了句话,手上的饺子馅儿塞多了,或者是正在擀的这张饺子皮似乎没上一张圆?

      总之,他从没顺着这个问题再往下想过,并且也并不想继续想这件事儿了。

      严庆生喝完了水,听那两个人已经在闲扯最近哪里有了新玩处,便失去了偷听的兴趣,打算回后头去继续。突然,门里面又闯进来一个人,风风火火的,没半点吃饭的意思,看身影还有些眼熟。

      那人站住,严庆生一看,这不是老李吗!

      “跛!你弟他、他、他跟人打起来了!六七个人一起,可凶!”

      当啷一声,搪瓷缸子砸在了水泥地上。

      店里的人目光全集中在了这个日日被他们喊成残疾的可怜男人身上,老板娘指尖捏着瓜子,停止了往嘴里送的动作,也随着他们看他。

      “老板娘,”严庆生声音在发抖,手臂也在发抖,抖到他没法去捡起茶缸来,这么多年,他居然是因为这种事,要请他的第一回假,“我必须回去一趟。”

      程水为什么会跟人打起来,从老李跟他说是那些混子的时候,严庆生就全明白了。他一路走一路痛恨自己,他怎么就是个跛子呢!

      昨晚他也不好,该多叮嘱程水两句,他们在明,那混子在暗,不该让他招惹那群混东西,毕竟光依照程水的体格,他们也不会主动去找程水的麻烦。

      现在可好,程水一个人对上六七个,人数上就吃了大亏,好不容易来了个人,还是个跛子!是个废物!连跑起来去到他身边都做不到的残废!

      他明明比程水大那么多……他明明是哥哥啊!不仅不能保护弟弟,还给程水招来这种臭鱼烂虾缠身,他凭什么当哥哥。

      他活该这辈子一个人。

      严庆生步子踩得乱,心也踩乱踩空了。

      程水认他当哥,到底图什么?图那湿冷的屋子跟半张床吗?

      老李在一旁时不时地搀他一把,他走得太猛,时常身子一歪斜就要摔下去。

      在即将入冬的时节,严庆生走出了一头的汗,老李也只瞧见他们在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也说不清楚,严庆生颠三倒四地问了他一些问题,发现问不出什么,但他就想说话,哪怕听老李安慰他程水没事儿也成,仿佛一旦合上嘴,那些惶恐不安就要冲破身体炸开了。

      熟悉的巷子口逐渐在黑暗中显现出来。

      老李侧耳听了听:“好像没什么动静了,难道打完了?”

      打完是好事,但严庆生的心脏却像一把被人揪到手里,更紧张了。程水若是还跟他们缠斗,那至少说明他吃不了大亏,但现在……

      “弟!”

      严庆生的视力奇异地变好了,在黑洞洞的巷子里居然一眼就看见了程水的背影,那件暗红的夹克衫在望不见头的空间里格外显眼,程水还站着,闻声缓缓转过半身,诧异道:“哥?”

      他没问完,看见了严庆生旁边的老李,轻轻啧了声。

      老李讪笑了一下,严庆生连忙道:“你得感谢人家……”

      “我知道,”程水干脆利索,“谢了啊,李哥,今天不方便,那烟改天送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往左迈了一步,整个人靠在墙上,严庆生和老李这才看清程水的右手。他竟然一直拘着个人!

      严庆生看得更仔细些,程水的手上戴了个黑东西,上面突起一条,像是把匕首,程水挟紧了那人脖子,紧握拳头,手腕内勾,但凡那人挣扎一下,谁也不敢保证那匕首会插进哪儿。

      在远些的地方,有几个人或蹲或站,显然是吃了亏,又忌惮程水这么不要命的架势,不敢上来了。

      “弟弟,你……”

      程水居然还笑得出来,轻松跟他解释:“哥你莫怕,我同他们说了,我没打算弄出事儿,只要他们愿赌服输,识相点把歉道了,再做个保证,我也不难为他们。”

      说完,他还往上提了提胳膊,低头问那个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小混子:“对不对?”

      那小混子光张口发不出声,想点头又不敢动,只能像条吓傻了的狗,瑟瑟发抖。

      “程……程哥。”

      “谁是你哥,少他妈套近乎。”

      那个说话的看起来是那群混子的头儿,至少之前揍严庆生时候他总在牵头,现在被程水一句话堵回去,脸色想必不怎么好看。

      但程水可不管他好不好看,他之前还有点耐心,现在他生哥人就在这儿了,他还要跟这群玩意废话,简直令人烦躁。

      “行不行,干脆点,我还有事儿。”

      那刃尖贴上小混子的脖子根,冰凉的触感激得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

      “别!”

      严庆生想喊,被那头儿抢了先。

      他倒不是同情那小混子,他在担心程水,万一失了手,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谁能开脱得了他?

      那混子头儿犹犹豫豫,跟程水打商量:“……他已经在这了,您之前说的绕巷子……要不就省了,成么?”

      程水不语,似乎在做什么考量。

      那头儿说:“剩下的……我们答应。”

      严庆生听得云里雾里,程水不就是让他们道个歉,做个保证吗?

      程水往严庆生那边望了一眼,他的生哥微微拧着眉,眼睛分毫不离自己右手,薄唇也紧抿着,但或许是他们时间有些长了,严庆生显然站得不怎么轻松。

      程水轻哼一声:“便宜你们了,来吧,他最后一个。”

      对方一共六个人,除去程水手里那个,还剩五人,听闻程水发话,俱是松了口气。巷子不宽,并行也不过能容纳三人,于是他们自发分成两排,慢慢地向严庆生靠近。

      严庆生手脚不知怎么放,只能迷茫地杵在原地,旁边的老李像才回魂似的,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那几人突然膝盖一弯,直直跪了下去。

      “严……”他想喊严哥,猛然想起刚刚才被怼过,又不敢瞎喊,可平日里都是严跛子严跛子地喊,他连严庆生名字都不知道。

      程水也不想听从他们嘴里喊严庆生的名字,不耐道:“继续。”

      那头儿赶紧把话说完:“对不起,是我们瞎了眼,从今天起,绝对不碰您一下。”

      程水又补充:“绕开。”

      头儿连声道:“绕开绕开,您以后就当我们哥几个不在了。”

      严庆生干巴巴地啊了声。他哪受过这等待遇,惊吓程度不啻于这几个混子。

      谁知还有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那几人又冲他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让开了。

      程水懒洋洋松了手,一脚把最后那个踹跌了几步,“快点儿,别耽误事。”

      那小混子一抖,咳嗽都强忍着,依着他们头儿那样做了一遍。

      “行了。”程水摆摆手,对那群人道,“咱们以后见不着最好。”他打了个哈欠,看看天,“不早了,都回去吧。”

      (十三)

      话音未落,混子们脚底抹油,转眼就不见人影,老李见状,也寻了个由头匆忙告辞,眨眼间,巷子里只剩他们兄弟俩。

      哥俩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各自钉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一只野猫在房顶哀哀地叫,被什么东西惊着了,哧溜一下窜得老远,程水正站在下面,被蹬了一肩头土。

      刚才还威风四方的程水霎时灰头土脸,他想过去,但估摸着自己得挨他哥一顿念叨。

      念叨倒也没什么,他知好歹,严庆生念叨他的时候他心里头都能冒出甜丝丝的泡,就是气大伤身,他哥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别气出病来。

      毕竟他要不是有把握,也铁定觉得自己在犯浑。

      一阵沉默后,程水无奈:“哥,别看了,我脸上又没开花。”

      严庆生逐渐从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越想越觉得后怕,他依旧看着程水的右手,伸手道:“拿来。”

      程水默不作声,乖乖从手指上褪下了那黑东西,严庆生拿到手仔细瞧,原来是个类似指虎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多加了一把匕首,看起来更为凶煞。

      即便天色暗如眼下,那匕首也泛着森冷的寒光。严庆生粗粗看完,更断绝了要还给程水的心思,防身可以,但这个东西带着,稍有不慎都是人命关天。

      “放心,不会出事儿的。”程水知道他哥在担心什么,一步上前,抬手就贴着那匕首划了下去,严庆生当即心头一紧,厉声斥道:“胡闹什么!”

      程水张着手摊开给他瞧:“没开刃,他们还不值当用真家伙,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严庆生充耳不闻,执过他手,指头掰平了他手掌,拇指细细摸索起来。

      这回难熬的轮到了程水。

      严庆生怕他真有什么伤口,因此探查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他指腹生茧,指尖还生有倒刺,在程水的手掌心划过来划过去,勾得程水手上心里都是一阵细微的刺痒,忍不住缩了缩。严庆生立刻心生警惕,警告般地瞥他一眼,手上把得更紧了。

      殊不知程水现在哪会想要抽回,一门心思都已经放在了等下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回握上。

      刀的确是没开刃的,因此程水的手心自然也没什么事,严庆生松了口气,“还是小心比较好,那东西也能戳伤的。”

      程水耷下眉眼,与刚才揍混子时候判若两人,向他哥告状:“他们先动的手。”

      那可不吗,人家混子六个人,又猖狂惯了,他单枪匹马去放话要操人祖宗,话没喊完一棒子就砸过来了。

      程水全不提这些,只跟他生哥卖委屈:“我让了又让,看他们说不通才还手,还挨了好几下。”

      说不通=操完祖宗。

      严庆生全不知情,更何况那群混子劣迹斑斑,程水说的十分合情合理,顿时心下心疼起来,急忙忙扯他衣服:“伤哪儿了,快给哥看看。”

      程水仗着自己年轻不怕冷,夹克衫下还是一件单衣,此刻被严庆生轻松掀起,露出精壮的半身,他刚要再伸手,手腕被捏住了。

      “回家再看。”

      严庆生:“嗯?”

      程水瞎话张口就来,坦荡荡地说:“我害羞。”

      严庆生:“……”

      他实在不明白大男人露个上半身害羞的点在哪,但有什么办法,他弟年轻,脸皮薄点也正常,何况也没跟姑娘那个过……

      不对,怎么又想到这上面来了!

      他摇晃几下脑袋,试图把脑袋里不受欢迎的走向给丢出去。程水不明所以,试探地喊他:“哥?”

      严庆生也不知怎么,嘴一秃噜话就冒了出来:“哥有点累。”

      他也不是特指哪里,但程水问他脚疼吗,他也含糊应了。

      程水便二话不说地在他面前半跪着蹲下,他肩宽背阔,看着结实又稳当:“趴上来,我背哥回去。”

      严庆生怔愣一瞬,当下拒绝:“你身上有伤呢。”

      程水笑了,他也没再强求,起身扶着他哥:“行,等伤好了,哥可要记得让我背啊。”

      在程水的原计划里,今晚是没有这出戏的。他本想着把事儿都解决完了,带着混子们在家门口等着,就说他们自愿赔罪,不管严庆生信与不信,总不至于替他担惊受怕,还劳动他那条本就不经折腾的病腿。赔完罪,他再趁着生哥精神愉快的时候,把家里那大包小包的东西给拿出来献宝。

      能省去他不少软磨硬缠甚至还可能耍横费的嘴皮子。

      他太了解他哥了,在他哥这,东西最要紧的不是好坏,分的是舍得与不舍得。那羽绒服严庆生自己买不起吗?倒也不是,但要让严庆生花那些钱买这个,他宁愿挨冻一整个冬天。

      程水暗戳戳地想,他跟生哥穿的不是一个码数真是太好了。只要他坚持,衣服最终必然得出现在他哥身上,安安稳稳地保他哥过完这个暖乎乎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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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疆大吏
      (十四)

      严庆生的确心疼。

      羽绒服很好,特别好,他只拿起来摸着就觉着舒服又暖和,谢谢两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太轻了。

      严庆生还记得他上一次拥有新衣服是什么时候,是母亲查出病的前一年,那时候他妈妈身体尚好,赶着年前不知去哪给他带了件新袄子回来,如今那件袄子被他洗洗晒晒将近十年,里面棉花全都烂了。

      如此,他也是打算继续这么将就过去,寒冬再吓人也不过三月,能挨过去,便过去了。

      谁能料到,在他暗昧昏沉,阴寒湿冷的寒冬里,居然悬起了一轮暖阳。

      他鼻子一酸,显出要哭不哭的模样,转瞬又自觉丢脸丧气,咧开嘴想冲程水挤一个笑,于是看起来有些滑稽。

      程水抬手在他眼角上轻轻摁了摁,那儿有些润了,他指尖贴上去,跟触到了什么机关似的,严庆生一个没撑住,到底是滚下泪来。

      “哎,”程水没怎么碰见过这种时候,语气不自主地更软了些,“怎么还哭了呢?”

      眼泪直直地砸在羽绒服上,洇出一片椭圆的水渍,严庆生泪眼里瞧见了,手忙脚乱地去擦,程水眼疾手快,将衣服薅过来扔一边,严庆生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手上也全是湿漉漉的,蹭上去便是雪上加霜。

      他哭得面红耳赤,也可能不是哭的,总之他红着眼睛和脸颊扬起头时,程水瞧见他额前刚长了一点儿的头发也被他抹上泪,沾湿了后乱七八糟地纠成几绺贴在额头上。程水顺手将它们拨开理顺,哄小孩儿般地一声声:“哥哥乖,不哭了哦。”

      严庆生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他从第一滴泪起就已经足够丢人,全没了当哥哥的样子,程水越是哄他,他越觉得抬不起头来。

      程水也没哄过人,二十年来他自己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师父不哄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什么张叔李叔看着他哭还当个乐呵,心情好了丢颗糖,这便是哄小孩儿了。因此他哄起他哥来,也只能翻来覆去那几句,甚至连颗糖都没有。

      严庆生哭腔里无处发泄的委屈他听得出来,对他难以言表的谢意他也收的到,但严庆生大约还觉得不够,眼泪不听使唤,前赴后继地往外涌。

      此时的严庆生在外人眼里一定是可怜的。他袖口毛毛糙糙,破了一圈儿的洞,身上还东一块西一块地白,是没掸干净的面粉,脚上的鞋子已经一个多月没换过了,若不是程水,接下来三四个月也不会换。

      他瘦,个子也只将将过了一米七,哭的时候还不由地弓着背往里缩,就像怕极了生人的小野猫,怯怯懦懦的一团,看起来却很好抱的样子。

      有点可爱,程水想着,胳膊很诚实地就张开了。

      严庆生正哭着,突然被人揽着强行转了个方向,一头栽进程水的怀里。

      “生哥,”程水有些时候没这么叫他了,现在不知怎么,又改回了这个叫法,“没事儿的,哭出来就好了。”

      哭出来就好了。

      严庆生前半辈子受了那么多苦,或许后半辈子也分毫不少,但他似乎就在等这句话,等这个契机,将这些苦难转化为委屈,倾诉于泪水。

      然后他会被搂进怀里,即便嚎啕大哭,也有人替他压着,好事的邻居睡得梦境沉沉,不至于为他们徒添笑料。

      “弟弟……”

      程水的手覆上他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着,他仿若被严庆生感染了,也有些哀伤:“生哥,你叫我阿水吧。”

      他怕严庆生误会,又补充道:“你是我哥,我是你弟弟,这个永远不会变的。”

      “我就是……也想听你这么叫我一声。”

      “我师父过世后,没人这么喊我了。”

      这些话太不程水了,因此从程水的口中出来更为招人心疼。严庆生止住了把心捏碎一般的嚎哭,开始一抽一抽地啜泣,继而慢慢安静下来。程水也不再说话,给怀里的人留足了缓和的余地。

      过了一小会儿,怀里有了新动静,“阿水。”

      声音微弱极了,像一头早产的鹿。

      严庆生其实没脸说,这句话他并不陌生,在他曾经的构想中,那个长得很舒服的姑娘就应当这么叫他,声比银铃,言笑晏晏。

      阿水,阿水,阿水哥哥。

      程水会笑着回应她,宠溺地抚摸她柔顺的长发,不厌其烦地倾听她一个个可爱又淘气的小要求,说不定……还会偷偷地吻她。

      严庆生抓紧程水的袖子,感觉从鼻腔到心口都是酸溜溜的。

      一定是自己哭太久了。他一瘪嘴巴,硬生生把眼泪又憋了回去。

      程水任由他把自己袖子撮成一团捏在手心,捏着他袖肘,轻轻扽了两下,说:“听不清。好哥哥,多叫几声,宠宠弟弟好不好?”

      好哥哥。

      像点燃了引线,嘭地一声,白烟四起。

      程水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喊,求他做什么事的时候,程水从来不吝于这三个字,严庆生每每听见,都觉脸热心跳。

      今晚尤甚。

      在一叠声好哥哥里,严庆生仿佛忘记了怎么说话,怎么思考,不会哭也不会笑,只有那一颗老心脏成倍地扑腾起来。

      有那么一瞬,严庆生似乎浑浑噩噩地推动了一块砖,砖缝中泄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光,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胸膛。

      “阿水。”

      他叫一声,就要从头到脚麻一阵,他觉得自己像个卑鄙小人,偷窃了那位姑娘的专属权利,而自己非但毫无歉疚之心,反倒只想藏起罪行蒙混过关,努力管控住不自觉上扬的唇角。

      他的脸紧贴着程水,扑通、扑通、扑通……

      声音似乎加快了,严庆生疑惑。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生哥。”程水轻轻回了他一声,趁他状似出神,后脑的手微微使力,严庆生便顺着劲抬起头,以一种有些别扭的姿势注视着他。

      程水缓缓地压下身,仿佛只是想再看仔细些,严庆生不知道他究竟想看清什么,程水在他面前一点点靠近、放大,热气轻呼在他鼻梁上,大概是施了什么法,就把他定住了。

      对,一定是施了法。

      不然他怎么连避开都不会了呢,脑子叫嚣着快动一动,身体却跟那八里地开外土地庙里的泥塑一样,关节都是硬邦邦的。

      这可太吓人了,吓得他眼睛也不敢睁着,呼吸也找不准节奏。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奇怪的是,他似乎又心知肚明。

      严庆生紧张得手心发汗,口干舌燥,舌尖探出来,迅速地扫过干皱的嘴唇。

      暂时滋润结束的那一霎那,同样的温度贴了上来。

      轰隆——严庆生被炸了个灰飞烟灭。

      不过是两三秒的事情,两位当事人都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程水身为一个理论巨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贴上去那两秒钟,他把曾经见过的男男女女舌吻那一套跑马灯似的在脑内演练了一番,最终嘴唇却哆嗦得连舌头都放不出来。

      这次没有了任何挡箭牌。

      他自己鬼迷心窍,严庆生叫他几声,就跟扛着床铺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驻扎了一样。不亲这口,他自己良心不安。

      算了,还谈什么良心,不被缓过神的严庆生赶去房顶就算他七岁上香积了德了。

      严庆生从他怀里起来,脸烧得通红,始终不发一言,也没再瞧他一眼,缩着肩膀,猛烈而安静地呼吸着。

      程水不敢搭话。

      严庆生抿着唇,起身去洗。天冷的时候,他一般也只洗个屁股,泡一泡脚,隔几日擦一下出汗了的身子。

      今天正该是他擦洗身体的日子。

      严庆生握着水瓶,脑子浑浑噩噩,加了多少开水也不清楚。等要开始洗的时候,他看着坐在床沿的程水,头一回生出了异样的不自在。

      程水看着严庆生费力地朝自己走过来,伸出手,像是要拿什么东西。

      他茫然地抬起手,不知道该做什么。

      严庆生的手从他身边越过,捞起了一床被子,他搁在肩上颠了颠,往屋正中走去。

      被子被搭在了旧电线上,一头用一只大竹夹子固定好,严庆生就站在那后面,窸窸窣窣的。

      程水心一沉。

      床坐不住了,他便站起来,站着也不行,那条被子像是严庆生的喊话筒,也是他生哥给他留的最后的颜面。

      他今晚不能睡这里了,无论去哪都好,以后……

      以后再说吧,严庆生要是看他膈应,那他就走,去求那花店老板,让他睡店里,睡后院,等发了工资,在附近再租个房子。

      若是不行,找个避风的地方混几天也成。

      反正只要他不住六道巷,他跟严庆生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面。

      等过些时日,他也可以偷偷回来看看,怎么都行。

      总之,现在他必须走,他早该走了。

      (十五)

      程水走得急,身上除了那几百块钱什么也没带,他出了巷子,猝不及防呛了口冷风,寒气卷挟细尘趁机钻进喉咙,逼得他不得不停住脚步,捂着嘴巴咳得直不起身来。

      得找个避风的地方,他咳得发蒙的脑子里只留有这么一个念头。

      明天还得上班,他得吃饭,得生活,穷人没资格伤春悲秋。况且就算严庆生拒绝他,他也还是严庆生的弟弟,自己下班早,还能趁着家里没人回去看顾一二。

      好吧,他就是还放不下。

      程水没走太远,一来天黑,保不齐会出事,二来明早他也方便去店里。往花店的方向有个路口,直走是花店的街,左拐是一家小型商场,因为半夜常有人来送货,侧边的货梯大多时候是不关的,程水对此经验丰富,见没人看守,直上二楼,摸去男厕,开了残疾人专用间。

      这儿的环境可比外面四处漏风的犄角旮旯强多了,商场下班前都已经打扫干净,空气中还有极淡的消毒水味,程水坐在马桶盖上,准备眯到天亮前就溜出去。

      他把自己安顿得明白,有人却快疯了。

      毛巾在盆里搓了不下十回,严庆生还没洗过这么漫长的澡,他觉得应该跟程水好好谈谈,谈什么他没理明白,但是必须要谈。

      被子那边一如这边的沉默,没有一丁点人声,严庆生琢磨着,他是不是也……害臊了?

      严庆生对男女情事懂的其实不算少,哪怕他没条件去看那种片子,光是六道巷这构造,当他还个小孩儿的时候,就不知撞见过多少对认识不认识的人做那些事。那些女人有时还嫌羞,要男人遮着,男人大多嬉皮笑脸,偶尔还要嘴欠,去逗他们小孩儿。

      所以程水那一吻,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在他看来完全不够档的。

      但这嘴唇一凑上自己嘴巴,严庆生就跟隔壁家的破电视一样,只需一秒就布满了雪花点,滋滋啦啦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程水要亲他了和程水真正亲上来,出乎意料地竟然隔着一道十万八千里的天堑。

      所以,程水到底为什么亲他?

      严庆生终于弄明白了谈话内容中的当务之急,甩了毛巾,火急火燎地伸长胳膊,刚想掀被子帘儿,又缩了回去。

      程水他正害臊,有个东西隔着还是好些。

      他清了清嗓子,坐回矮板凳上,斟酌地叫了一声:“阿水。”

      隔了两秒,提了提调。

      “阿水?”

      严庆生慌了神,站起身一个趔趄,一把扯下半边被子,再一抬头,立都立不住了。

      床上空荡荡,窗户开了半扇,严庆生徒劳地扒着窗框朝外望,后屋没少一点儿东西,也没多一个人。

      仿佛这里从未没来过一个叫程水的人。

      程水不要他了。

      当初敲了他的窗子,念着挤上他的床,钱一笔笔地花在他身上,让他牵肠挂肚的那个程水,走得如他来时一般干脆。

      羽绒服还好端端放在床上,严庆生走过去,将衣服抱起来,脑子转不动,半天才慢一拍地想,我还没穿给他看一回呢。

      他动作跟脑子在同一拍上,一上一下两件不知花了多长时间,穿好后,严庆生挪步到镜子跟前——那镜子是一块钱从门前小贩那买的,比巴掌大一圈儿,最多照到他半身,严庆生把镜子拿在手里,前后上下,轻声说:“好看。”

      跟程水之前说的一样,很合适,颜色样式,都是他这几十年来穿过最好的。

      严庆生失魂落魄地想,他给过程水什么,值得程水这么掏心掏肺地对自己?

      程水亲他,大概就是这个严酷真实的问题的答案。

      男人与男人,严庆生听说过,也只是听一耳朵罢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事儿能跟自己扯上关系,别说自己,就连程水当初说自己不喜欢姑娘,他也没往这方面想一分一毫。

      换句话说,他连同性恋这个词儿都不知道,他听见的称呼叫二椅子、神经病、卖屁股的,没一个能跟程水那样的人沾边。

      那就叫喜欢男人的男人吧。

      严庆生捻了捻口袋拉链头,把手插进去揣着,肚子上的热度散不出去,焐得他两只手热得发胀。

      就算……就算程水喜欢男人,也不该看上他啊。

      严庆生把那条病腿往后面藏了藏,程水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根本不是问题,他严庆生就算变成女人,难不成就能心平气和地跟程水在一块儿了?

      他又老,又跛,穷困潦倒,也没文化,更毋论有什么姿色可言,严庆生担忧地想,程水要真想和他有点什么的话,是不是得攒钱去趟医院查查。

      但即便是这样想着,一想到有针尖儿大的可能程水确实喜欢自己,他的心都快要撞出来了。

      羽绒服十分暖和,就像有时一大早他在程水怀里睁眼时一样。两个男人睡那么窄的床,肢体接触乃至搂着搭着都不意外,严庆生此刻回想起来,一切却都变了味。

      他从上到下都被羽绒服裹严实了,仿佛是程水把他整个人拥住,严庆生飘飘忽忽地瞎琢磨,要是程水现在这么搂着自己,他能接受吗?

      三十七岁的老男人严谨而纯洁地拷问自己的内心。

      ……能。

      就如同那个吻,会紧张,会不自在,心跳的飞快,想躲开,但亲上去又恨不得时间就此停驻。

      程水喜不喜欢他尚未成定论,但严庆生悄悄蜷起棉鞋里的脚趾头,绝望地发现,自己好像喜欢程水。

      这一晚,程水睡得甚至比严庆生要好些。他中间醒了几回,天黑漆漆的时候合眼就睡,等最后一次睁眼,瞧着能见天光了,便小心从厕所出来,抹了脸,不走货梯,改走消防通道,一路畅通地出了楼。

      中午吴小思拉他一块儿叫外卖,说是外卖,其实也就是周边饭馆自己印的菜单,老板腾出手来就给送,附近熟客不用加钱。

      程水扫了眼上面的价格,平心而论确实不算贵,一些家常菜,沾荤腥的十块八块,全素的四五块钱,他们两个人合起来点一荤一素正好。

      程水想了想,说行,不过我拨一半儿,回家一趟。

      吴小思眨眨眼,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看的程水直想叹气,他来到这个城市,没来及深交什么朋友,推心置腹全给了严庆生,师父还在的时候就总告诉他,跟人打交道忌讳交浅言深,言传身教这么多年,程水这套学了个十成十。

      何况他跟生哥的事儿,尤其不适合往外说。

      韭菜炒鸡蛋,青椒土豆丝,这两样都是快手菜,吴小思打完电话,才包了十来束,饭菜就到了。吴小思极为自觉地拿了自己的饭盒分走一半,程水拎着剩下那半盒子饭菜就往严庆生家赶。

      他暂时确实不打算跟他生哥再见面,中午这个时间段正合适。

      严庆生这会儿该在饺子铺吧,天冷了,今天给他吃的大概是白菜饺子。程水打算顺路买点馒头,自作主张地用这些菜换严庆生家的大酱尝尝。

      说来也巧,上回那个男人又被他撞见了,正扒拉自家门口的酸菜坛子,有了上回经验,男人彻底没了打招呼的心思。

      程水从后面拍拍他:“看见我哥了吗?”

      六道巷没什么藏得住的事儿,天不冷时他们每天出巷子,男人差不多开始洗漱,时常坐在客厅,隔着层纱门有意无意地瞅他们。

      男人背对着程水,胆气足了点:“你哥不上班还能弄啥。”

      程水得了这么句,心里更踏实了,用钥匙开了门,光明正大地把东西摆桌子上,四下转悠,羽绒服在绳子上挂着,鞋子倒是被穿走了,杯子也不见了。

      看来还不算糟糕,起码严庆生对他送的东西没什么排斥。程水轻车熟路找出酱罐子,吃完他的馒头,把门口的本子和笔都拿下来,翻到最后写了几个字,就搁在菜旁边,他又去上班了。

      大后天是双十一,吴小思得值夜,正愁一个人无聊,程水跟黄老板张口,他跟着吴小思一块儿,也好学点东西。

      黄老板点点头,程水松了口气,这样一来,他起码三天不用睡厕所了。

      严庆生魂不守舍一整天,擀着皮儿惴惴不安地猜测,天这么冷,程水今晚会回来的吧?一会儿他又想,程水不攒老婆本的话,身上的钱也够寻个住处了。

      今天的饺子包的实在不怎么样,下了水一锅能破好些,严庆生不出意料地得了老板娘一顿骂,他也没心思听,认错认得又快又诚恳,结果下一锅也好不了多少。

      这一天,严庆生被扣了10块钱。

      严庆生提着新袋子,装好新水杯,听见这个消息毫无波澜,点点头回家了。

      十块钱对于严庆生来说,是笔不小的数,他竟不觉心疼,只想着早些回去,看看家里还有人没有。

      家里自然是没人的。

      严庆生虽然看见窗户黑着便猜到了七八分,还是忍不住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程水这是铁了心要住外面了。

      分家这个词极其自然地出现在他脑海中,他甚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程水要跟自己分家了。

      下一秒,他看见了桌子上的东西,惊得心脏猛然定住,一根神经拴了,不上不下地悬着。

      程水来过。

      严庆生忽然间就笑了,止不住的那样,甜丝丝的东西一点点往外渗。屋里就他一个,自己仍是不好意思,抿着嘴,跟开花儿了似的。

      开了灯才发现旁边还放着小本儿。

      他把纸页翻得哗啦啦地响,前面翻了些,不耐烦了,又从后面开始,歪打正着瞧见了程水写的东西。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程水的字。

      “哥,中午我吃了一半,晚上冷,热了吃。”

      没写什么废话,主要是程水水平不够,再写点想说的话,恐怕就要遇上想不起来的字了。

      严庆生沉浸在他弟弟还是记挂着他这个哥的甜蜜与喜悦当中,或许还掺杂着点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他不知道这个原因,只当是程水别别扭扭不想透露自己的情况,可他不说,严庆生忍不住。

      这个记事本是他唯一可能和程水联系上的方式。

      严庆生从昨至今发酵了一肚子的问题,临到提笔却开始瞻前顾后,他总怕直接提起昨晚,程水跑的更远了,想了想,只问了他一句:“晚上冷吗?”

      写完后,他把本子又挂回钉子上,依着程水的话,难得舍得多烧煤球,既喜亦愁地去热菜了。

      第二日晚,他收到了程水第二份菜和回话。

      “有的住。”

      只是有个睡觉的地方,冷不冷两说了。严庆生阅读理解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硬是从三个字里看出程水蜷成一团的样子,心口一揪,恨不得把被子也能通过记事本传过去。

      这种有点儿幼稚的传纸条游戏,两人竟你来我往了小半个月。

      程水一直没怎么写过自己的事,或许是不想写,或许也觉得没什么可写的,严庆生逐渐与他产生了一种默契,相互都不去问对方一些与生活状况切实相关的问题。

      但程水的话还是日渐多了起来,他大约是去学了些字,因此相较起最开始的电报式留言,内容丰富了许多。

      “瓶子里的花耷脑袋了,我后面带新的来吧,哥喜欢什么样的?对了,今天店里新进的花,很好看,我没见过,下次有剪下来的,带回去给哥看看。”

      “今天的天气真好,太阳大,暖和,我把被子扛出去了,五点钟我再来收,下个星期更冷了,那被子不行,太久了,还吸了湿气,得换了。”

      严庆生默默地想,那他晚上有几床被子盖呀?

      “今天店里进了只小猫,看着大概三个月,整个店里就跟着我,走到哪都贴着我裤腿儿,别人碰都碰不到,我一只手就能给小东西举起来。店长给它拨了点儿肉,呆在店里不肯走了,哥,你喜欢猫吗?”

      严庆生没有立即写回复,他喜欢猫,也喜欢狗,一切看起来毛乎乎很暖和的动物他都喜欢,但程水写的这只猫,他不喜欢。

      理由一定不是程水能想到的,他嫉妒。

      这是一个幼稚可笑的理由,严庆生为此都要暗自羞恼,却半点也不能骗过自己内心。他的手指在贴裤腿儿的地方轻轻戳了戳,怎么能不嫉妒呢?连只小野猫都能轻而易举地跟程水如此亲密,他却因为这不争气的腿,程水在花店什么模样他一次也没见过。

      他不止嫉妒这小猫,还暗羡过买花的客人,花店的店长,甚至那个什么吴哥——程水也叫他哥。

      他算了算,已经有二十四天没见到程水了。他想叫程水回来,又不敢开口,他不敢跟程水说,其实晚上一个人睡已经觉得冷了,以往刚刚好的单人床也似乎悄悄地变宽,他睡前可以翻来覆去好半天。

      还有更难以启齿的事……他摸过程水那儿,洗过程水的东西,还和程水亲了嘴儿,梦境不受他控制,他起得晚了,便不得不在裤裆里垫张纸。

      严庆生涨红了脸,总而言之,他就是想见程水。

      每天固定的消息已经不能够满足他了,严庆生讶异于自己的贪得无厌,并且毫不知收敛。他对于后续的展开心知肚明,继而更加认定自己得寸进尺。

      见到程水的话,光是见见肯定是不够的,总要结结实实搂一把才行。

      他也没法眼睁睁看着程水再离开,和程水一块儿睡觉,和程水一块儿起床上班,他想让程水把每天的字都亲口说给他听。

      文字也好,语音也好,即便现在办得到,严庆生也不要了。

      “你算猫吗?”

      思念千钧,他实在不堪重负,严庆生用尽了他软弱怕事的一生全部的勇气,圆珠笔油墨不畅,四个字写得极为生涩费力,甚至划破了纸面。

      写完后,他生怕自己反悔似的,将笔重重往桌子上一丢,单手遮住了半张看不清表情的脸,含混地呜咽一声,便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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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疆大吏
      (十六)

      严庆生度过了极为忐忑的一天。

      他早上出门时忘记把本子挂回原处,这一举动其实并没有什么含义,但每天这样都做,时间一长便养成了习惯,就像在跟程水对一个心照不宣的暗号,带着点儿孩子气的狡黠。

      今天他几乎是逃出家门,梗着脖子硬是没看桌子一眼,竟然把这个习惯给忘了。

      程水的反应他一样也猜不到,索性逼着自己专注手上的饺子,每只饺子都能被他捏出小巧精致的花边来。冬天吃饺子的人多,一锅饺子老板娘进来催了三回,最后骂骂咧咧地搬了张凳子,坐他旁边一起干活儿。

      这么一来,严庆生只能彻底把情绪揣肚子里,他当了一天七上八下的饺子机,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前面又要了二两羊肉饺子。

      老板娘把饺子端过去,严庆生看看时间,解了腰后的围裙带子,开始收拾东西,过不多时,老板娘又掀帘子进来,脸上有些奇怪:“那个客人说要见你。”

      严庆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今天忙得没顾得上喝口水,现在嗓子干哑得很,一声啊从嗓子眼里冒出来都是发虚的。

      老板娘指指前面:“反正也到时候了,你见了就下班吧,一个小伙子,挺精神的。”

      严庆生认识的小伙子不多,能算得上精神的就更少了。他一刹那便有了一个期待值疯狂飙升的人选——难、难道是程水?

      严庆生把围裙随便放在了个什么地方,着急忙慌地就要往外面走,走出几步又意识到自己手上都是面粉,干脆把袖套也扯下来,当抹布仔细擦了手,掸净了衣服,才继续竭力稳住脚步去了前厅。

      前厅已经基本空了,还剩下两桌,一桌是个年轻姑娘,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在一勺一勺地小口喝着汤,另外一桌在靠门的地方,被墙上突起的柱子遮了半边,那个小伙子背对着他坐着,饺子热气腾腾摆在桌子上,他却一个都未动。

      严庆生只看一眼,浑身的血就沸腾了。

      是程水。

      他身上还穿着离家时候的衣服,头发似乎长了一点,发尾大约是扫到他的脖子,他伸手摸了摸,听见身后有人靠近,顺势转过脸,严庆生被他看上一眼,腿上绑了沙袋似的,怎么都迈不动了。

      他以前听过有个特漂亮的女的,头上全是小蛇,看人一眼就能变成石头,程水可能瞒着他学了这个法术。

      程水轻声说:“哥,你过来点呀。”

      严庆生前段时间十分活跃嚣张的大脑卷着那些下流思想跑路了,留他一个空壳儿跟着程水的话行动,程水要他过去,他便又靠近了点,程水原本还有些不安,现在却被他先逗笑了。

      “哥,你好紧张啊。”程水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那只手却跟失忆了一样,一直握着不放。

      严庆生眼睛眨得飞快,直往那饺子上瞟。

      程水嗓子有点儿痒,想喝水又舍不得撒手,干脆假装自己没了右手,别别扭扭地用左手给自己倒满了一杯,晃晃洒洒,凑近嘴唇喝了。

      “哥,那个……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该是他吧?严庆生回想着自己在本子上写的东西,越想越无地自容。他这样的年纪,写那种小年轻怀春调情一般的句子,也太……不要脸了,

      他这边正一点点攒劲儿脸红,忽然听见身边人极小声地念了一个音节。

      严庆生脖子转的比脑袋快,等他反应过来,被程水难得局促的一个眼神又定住了。

      那个姑娘低头摆弄着手机,经过他们这桌,推门而出。

      程水眨了眨眼,声音稍稍大了点儿,还是重复那个音节:“喵。”

      严庆生说不出话来。

      程水不轻不重地拽了下他的手:“哥,喜欢吗?”

      严庆生脸已经火热了,他比程水脸皮要薄,此刻只得颤颤巍巍点了下脑袋。

      程水追问:“我还是猫?”

      严庆生嘴唇翕动,似哭似笑,说出的话板上的钉,他要是回答了,就再抵赖不成了。

      程水叫了他一声,听起来委委屈屈的:“我好想你啊。”

      这一声就是把铁锤,一下子把钉子死死钉在了木板上,严庆生认命地合了合眼。

      “都……都……”

      程水似乎笑了一声,将饺子汤推到他跟前,接着又把那盘饺子也推了过去。

      “先喝点汤吧,咱们把这饺子吃完就回家。”

      饺子一共就十二只,即便是林黛玉再世也吃不了多久,老板娘不知何时坐回前厅,一把瓜子嗑得咔咔响,显然是迫不及待要打烊了,他俩刚一搁筷子,老板娘便靠了过来:“严跛子,这是你亲戚?”

      严庆生嗯了一声:“是我弟弟。”

      老板娘手上利落收拾着,拿眼去瞟程水:“哎哟可真俊,谈了没,红姐介绍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严庆生一反常态地抢过话头:“他、他不用。”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又去看程水。

      程水笑眯眯的,点点头道:“谈了,而且我喜欢年纪大些的,谢谢红姐。”

      老板娘叹了口气:“年纪大知道疼人哦,不过我那外甥女真不错,不考虑一下?”

      程水笑道:“看红姐就知道肯定漂亮。”

      老板娘啧道:“真会说话。”

      程水说:“真心话。谢谢红姐照顾我哥,下回买花去长河路,红姐您喜欢什么直接拿。”

      他把红姐哄得眉开眼笑,和严庆生一块儿走回去。严庆生出门灌了风,打了个寒噤,程水拢着他:“怎么不穿羽绒服?”

      严庆生摆摆手:“还没到最冷的时候,穿了糟蹋东西。”

      “衣服是用来保暖的,冷了不穿才是糟蹋。”程水驳回他的理由,“明天穿上,听话。”

      他贴严庆生很近,说话直吐白气,像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钻进严庆生的心坎里,严庆生突然就结巴了,慌不择言道:“你、你刚才,对红姐挺……挺热情啊。”

      程水噗嗤一下笑了。

      “我的傻哥哥,可冤枉死我了,”程水横他背后的手在他腰上轻轻一拍,“你要是明天不在那儿干了,我哪用得着废那些话。”

      严庆生自己都闻得见酸味儿,跟十八里的老醋坛子似的。

      “哥哥乖,对我有点儿信心,嗯?”

      严庆生脸被冻红了:“嗯。”

      他们如此说了几句,又安静下来。街上风大,说话的确不方便,严庆生被程水稳着身,走路都没以往那么专心了,他今天干活精神高度集中,还得了个天大的甜头,此时觉着疲乏倦怠,眼睛慢慢地眯起来,小幅度地眨着。

      程水问:“困了?”

      严庆生软吞吞地答:“有点儿。”

      程水说:“我背你回去吧,哥上回答应过我的。”

      严庆生瞌睡一下子烟消云散了,顿觉浑身上下哪儿都多余起来,他急忙推拒:“不用不用,快到了。”

      程水松开他,抢在他前面蹲好:“背你三分钟就到了,咱们这样走回去还要慢些,快上来。”

      严庆生不动,他也不动,直到感受到背上多了点重量,程水自然而然地将手背到后面托住了他:“搂我脖子。”

      严庆生原本抓着程水的肩膀,过了两秒,一点点松开手指,伸到前面,他不好意思搂,就那么耷着。程水的手卡在他大腿根,走一段就稍稍调整一下,几次下来,等严庆生意识到的时候,程水已经抓在他屁股上了。

      他暗自纠结了几户人家。

      “阿水……”

      程水低低应了,声音没什么异常,可严庆生莫名听出他似乎心情极好,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你的手……”

      程水装傻充愣,手指还不正经地在那儿摁了摁:“怎么了?”

      严庆生反应过来,程水根本就是故意的,于是最后半条巷子,严庆生决定不理程水了。

      单方面的惩罚持续了一分钟,实在是非常严厉。

      严庆生进了家门就被程水强制要求坐在床上,他一个人里里外外一通忙活,自己洗完,又给严庆生备好了热水,才准他下来。

      “用不着这样的。”严庆生小小声说着,他只是不太方便,程水把他照顾得太好了,他像个地主似的。

      程水把外套裤子全脱了,扯了条被子披着,盘坐在床上看他洗,“我乐意,哥得让我。”

      严庆生把灯给关了,但程水的眼睛是亮的,照得他在黑暗中还洗得像个忸怩的大姑娘。

      他不看程水,但知道程水一定在看他。

      “哥。”程水的语气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与热情,每个字都呼啦啦地跳着小火苗,“今天你们老板娘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严庆生当然记得,记得老板娘一门心思想招了程水当她外甥女婿!

      一想到这,他心里就闷闷的。

      “她说,年纪大的知道疼人。”严庆生不理他,他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哥,你知道她说的疼人是指什么吗?”

      他把疼人念得微微上扬,又顿了一顿,格外强调了其中的含义。严庆生再不明白,就对不起这二十来天大早上洗的裤头了。

      他搓毛巾弄出好大动静,假装没听见。秋衣裤头从外面收进来都是冰凉的,还在被子里用热水袋焐着,他身上是胡乱捞了棉袄,光着身子套上去的,下身干脆没穿,仗着刚用热水擦过,撑到床上去就行了。

      他搓完挂好,必须上床了。

      程水看他走过来,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就知道他什么都清楚——也是,他的生哥可是他那方面的老师呢。

      他跳下床,张着被子,兜头把离床还有两步远的严庆生和他自己一并裹起来,揽着人倒在床铺上。他裹得严实,两人的呼吸导致被子里的温度迅速升高,严庆生甚至觉得那热气有些烫人,瑟缩着想避开。

      程水一挨到他,喘得更加厉害了。

      “哥……”他抖着声音,并不进行下一步动作,一连声地只顾喊:“哥,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这种少年般的青涩表白,简直与刚才离得远时嘴上功夫判若两人。

      严庆生被他喊得心口炽热,他想回应,也应当回应,但他着实害臊,尤其是程水虽然并非故意,但自己下身还光着,一来二去的擦蹭总会出现点什么,这副模样来表白,严庆生觉得做不得数。

      程水半张脸贴上他的侧颈,嘴唇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他颈窝,像在隔着看不见的纱亲吻。

      “哥。”他又喊了一声,自己先眼热了。

      严庆生知道他想做什么,都是男人,情之所至,无论如何逃不过那点儿事。

      也不能说逃,严庆生脑子里乱哄哄地想。他自己也想干那些事,程水的衣服,程水的肌肉,程水的东西,没一样他没想过。

      在他的想象中,这时候他应当扒了程水的衣服,紧紧搂住他的腰身,相互急切而情色地抚摸,他们会情不自禁地接吻、啃咬,会坦诚身体每一处,进行最私密的交流。

      严庆生被自己的想法烧得躺不稳,但羞耻心就像数九寒天河面上的冰,那些事他一样也做不出来,那些梦里面的下流话也都是听来的,他光是要开口说,都恨不得钻床底下躲着了。

      于是,最后被程水迷惑得神志不清的严庆生只抬起他右手,攥住了程水的衣摆,一点点一点点地,将团起的拳头紧紧抵着程水的腰。

      皮肤特有的触感将两人的体温融合到一起,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

      “哥,”程水经他一碰,浑身的热气几乎要现出来了,“叫我。”

      严庆生轻微地动了动脑袋,嘴角碰上了程水的粗硬的鬓角,他心一横,干脆彻底扭过去,程水不避不让,他便结结实实亲在了程水的太阳穴上。

      “阿水,阿水。”

      他只叫了这么两声,剩下的就被堵消了音。程水舍不得离开他的亲近,连抬头去寻他嘴唇都用了更久的时间。

      严庆生亲了他的鬓角,他的脸颊,擦过他的嘴角,最后被程水咬着唇瓣,强势地探进湿热的嘴巴里。

      就跟那些在巷子里亲热混战的男女一样。

      湿漉漉地开始接吻。

      他的舌头横冲直撞地撒野,毫无顾忌地缠弄严庆生的舌头,舔他的牙根,勾他的上颚,俨然成为这张嘴巴的主宰,严庆生不知他哪来学的这些,连他这个看过现场教学的也不至于学到如此细致。

      程水亲吻的时间并不长,他来势汹汹,退出去的时候也不曾拖泥带水,最后在严庆生唇上印了一下,满怀希冀得像个过年讨糖的孩子,“哥,还……还成吧?”

      严庆生实在扛不住那样的眼神,垂下眼,到底说了实话:“……挺好,舒、舒服。”

      程水心中石头终于踏实了。

      他没敢跟他生哥说,他其实……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程水写小野猫的事完全是无心插柳,当他今天中午看到那四个字的时候,他真心恨自己没好好念书,起码总该多上两节语文课才对。

      生哥写这句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要是猫,那生哥到底是喜欢不喜欢呢?

      这也罢了,程水更担心的还是床上的事儿。

      上回贴了下嘴巴生哥反应都那么大,以后活动舌头怎么办?一个男人,还是他待之如亲弟的男人这么亲他,他不恶心?

      更进一步,他们总要做那事儿。

      严庆生要不是真如爱人般喜欢他,能纵容他到哪一步?

      亲了,动舌头了,没问题。

      生哥还……说舒服。

      程水急急地低下头,去亲他脖子,严庆生裹着棉袄,拉链都没拉好,他一躺下就摊开了,这可正巧方便了程水。

      他一路亲下去,慌慌张张毫无章法,完全掩饰了他带着羞的喜悦。严庆生的胸膛腰腹起起伏伏,一时抓他肩膀,一时去抓他的手,程水反过来捏住他的手掌,手指一下下安抚地摩挲着。

      严庆生早硬了。

      程水亲到那丛毛发,终于气息不稳地去看严庆生,被子塌下来,被严庆生用胳膊搭在额上支着,他看不清楚,于是他又收回视线,盯着那颇有精神的玩意儿咽了下口水。

      突然,严庆生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那只被程水捏着的手试图去拉他,另一只手胡乱遮挡着,程水一愣,听见严庆生在说话,被子使得他的声音闷声闷气,但其中情绪之急听得一清二楚:

      “阿水,用手,手!”

      程水笑起来:“哥急什么,用手就是了。”他握住后滑动几下,趁严庆生放松之际,迅速在其上舔了口。

      严庆生:“……你!”

      他话没说完,程水又上了一回嘴,这次时间比上次还要长,舌尖还很骄纵,在那上面画好些小圈儿。

      “哥哥好歹也疼疼我,”程水简直恃宠而骄,“我动手出力,总得给我点儿甜头吃。”

      他又一次尝了一口,看生哥干脆完全地把自己脸遮住,内心涌起极为愉悦的情绪,“哥哥这个就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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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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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子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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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秃头小宝贝
      这文我爱了爱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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