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小无猜
沙暴季节中难得一个无风晴天，某边境城镇中，少年们纷纷从家里跑到了镇外的小湖边嬉戏打闹。打闹中，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被其他人推倒在地。
“走开！谁让你碰我蛐蛐的！你把它害死了！”推人的男孩生气地冲倒在地上的人喊道，还嫌不解气，又将木质的罐子往他身上狠狠一砸。
“我没碰，我就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少年抬起头来，倔强地瞪着对方。
“怎么别人看都没事！你一看它就死了！都说了你这外来的丧门星别跟我们玩！”
周围本来只是围观争执的少年，听见这句话后忽然热闹了起来。“我爹说这几天的沙暴天气就是他带来的呢。”“是啊，我家前天刚丢两匹马，那天我去放马的时候就是碰见孟姜了！”“就是，当年死水河里漂来的孩子……”“孟爷爷和孟奶奶说不定就是他克死的。”
摔得浑身脏兮兮的孟姜听着一人一句，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开口，委屈又倔强地瞪着眼，眼眶泛红。
“你们在做什么！”骑着高大黑马的青年人背着阳光而来，拨开眼前的人群，看见了被围在正中的孟姜。“还不回家帮忙干活？入冬了，匈奴人就快来了。”
周围几个城镇为了防止匈奴时不时的偷袭，选了许多青壮年组成了一支不小的民兵护卫队。常羽也是其中一员。
常羽一来，少年人无趣地散开，去寻别的玩乐。
“快起来，地上又脏又凉。”常羽半弯下腰，伸手将孟姜一把拉到了自己身前的马背上。
“谢谢羽哥。”孟姜趴着搂住马脖子，声音闷闷的。这样的自己在常羽面前显得特别没用。
“别理他们。”常羽拍了拍孟姜的脑袋。“他们还说匈奴人是山里黑熊变的呢。”
孟姜闻言噗嗤一声笑了。眼角还是红红的，转头看向常羽。“匈奴人真的要来了吗？”
“是啊，上一次来抢东西已经是入秋前了。”常羽没有低头，孟姜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是你们会保护好大家的，对吗？”孟姜不自觉地转过身，双手轻轻揪着常羽的衣襟。
“对。”常羽望着北方的天际，转而低下头吻了一下孟姜的头发。。
二、匈奴战马
西北的寒夜冷风呼啸。孟姜是被奔袭的马蹄声惊醒的。门缝间透进远方的火光，是匈奴人来了。
紧闭的木门传来三声短促的敲门声。
“羽哥？”孟姜端着床头的蜡烛走到门前。
“是我。”
孟姜打开门，常羽一身黑衣，手里握着佩剑。“匈奴人来了，我要随队伍出城。你小心点。”匆匆交代了几句，常羽转身就要走。
“等等！”孟姜忽然拉住常羽的手。
“嗯？”常羽反手牵住他。
“我……”心中的言语到了嘴边却不知该说哪一句，孟姜紧紧握了一下常羽的手。“羽哥你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常羽转身跨上黑马，向远处的火光骑去。
匈奴人每次来城镇周围抢夺牲口和粮食时总是小队人马，即不足以大到让王派军队镇压，又能抢夺不少东西回去。好在有了护卫队，损失总算减小了许多。
只是这次匈奴人却比以往多了不少。御冬的粮食抢走了不说，已经三天过去，也没见护卫队回来。男人们是家里的主心骨，不见丈夫和儿子回来，女眷们自然焦心不已。大家找来镇长，聚在一起商讨能做些什么。一直没等到常羽回来的孟姜也跟了过去。
“我们去找他们吧！”有女人提议道。边境的妇女们大多都会骑马，行为作风也不如中原人那般保守。此言一出立即有人符合。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孟姜说道。
大家都知道在收养孟姜的老夫妇死后，一直是常羽在照顾他。对他要同去的行为并无异议。正商量时，却见一个孩子突然站起来指着孟姜到：“我看见常大哥走的那晚去找你了，一定是你让护卫队沾上了晦气！有你就没好事！”
孟姜闻言愣在原地。他甚至来不及想这个孩子有没有看见他和常羽牵手，只怔怔地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看他，眼里是他从小到大都熟悉的，对他避之不及又厌弃的神情。
孟姜不禁想，究竟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想？他真的会招来灾祸吗？向来身体健康的孟爷爷和孟奶奶都是他克死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孟姜忽地大喊出声，跑了出去。
他记得羽哥院子里还有一匹马，他自己也能去找他！如果他真的会带来灾难，那就让他去把灾难带给匈奴人！
三、边境不宁
可是孟姜不会骑马，凭着一时冲动跨上了常羽后院那匹黄马。马儿飞奔出城之后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指挥，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黄马载着他在林间飞奔，孟姜开始慌了。
“羽哥……”孟姜抱着马脖子，攥紧了它的鬃毛。
寂静的树林中蓦地传出一声唿哨。黄马骤然停下，转头向哨响的方向跑去。孟姜昂起头向那边看去，是人群！
黄马一路冲进树林，被人喝住并拽稳了缰绳。
“羽哥！”孟姜惊喜地大喊出声，没想到树林中的人群，竟然就是护卫队的大家。
常羽皱着眉将他抱下马。“你怎么来了？”
孟姜这一上午又惊又喜，见到常羽一激动，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
“你，你别哭呀。”常羽见到孟姜的眼泪一时慌了手脚，旁边的人们理解地笑笑，都以为孟姜是担心常羽才找了出来，留下他们兄弟两人独处。
常羽把孟姜搂进怀里，拍拍他的头轻声安慰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孟姜紧紧环住常羽的腰，脑袋埋在常羽胸前不肯抬起来。
常羽耐心地安慰着他，告诉他这次护卫队悄悄跟着匈奴人来到了他们驻扎营地的地方，烧了粮草和营地，又为避开匈奴人的耳目才在树林里掩藏了两天。
孟姜小声地啜泣着：“我，我还以为……我给你带来灾祸了。”
“瞎说什么！”常羽轻拍了一下孟姜的脑袋。“你十岁的时候孟爷爷和孟奶奶走的，我都守你六年了，哪有什么灾祸。”
“羽哥……”
“乖，别听其他人瞎说。羽哥喜欢你的。”常羽轻轻吻孟姜的脸颊。
“嗯。”孟姜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又羞红了脸，直到回去也一直低着头。
……
护卫队烧了边境匈奴人驻扎地的粮草，那天顺风，大火连着把匈奴人的营帐也烧了个干净，大挫匈奴锐气。这件事很快被边境的探子传到了北面驻扎的本国大军之中。没过几日，就有伍长领人来城中征兵。
“羽哥，羽哥！”孟姜欣喜地奔进常羽家中，手里拿着一张刚从城门上揭下来的征兵启事。
正在院中擦着剑的常羽抬起头，就见孟姜一脸兴奋地看着他，脸上因为刚才的奔跑还浮着一层红晕。
“怎么了？”常羽站起身，帮他整理跑乱了的头发。
“伍长带人来征兵了！你不用等到来年春天那么久了！”孟姜开心地说道。
每年春季都是征兵的时候。常羽早就有了参军的打算，可又不放心将还是小孩儿的孟姜独自留下。
孟姜深知常羽的想法，便与他约定好，等自己满了十六岁，常羽就去入伍。他还有一个月就满十六了。而征兵又提前了，常羽现在入伍再合适不过。
“你希望我去参军吗？”常羽问。
“当然啦。”孟姜使劲点点头。“羽哥这么厉害，是要当将军带兵打跑匈奴人的。打到他们不敢再来，然后你就会回来，再也不用走了。”
常羽看着孟姜亮亮的眼睛，他懂他的期盼。
“好。”常羽答应道。
四、孤城遥望
参军的队伍很长，整个护卫队的青壮年们都去了。宣誓着为国效力，但每个人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守护这一方土地的安宁。
孟姜也在送行的队伍中。常羽一行人已骑马走远，孟姜怀里揣着常羽给他留下的书信，仿佛能感受到常羽走前拥抱他那一刻的温暖。
常羽所去的军营离城镇不远，可第一年的新兵并没不能离开营地，也不允许亲人前去探望。孟姜知道，自己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都见不到常羽。
回家后打开书信，孟姜愣住了。他以为里头写的是道别和叮嘱的话语，却没想信中只有一句话：腊月十九，城外西南河畔见。
腊月十九是孟姜的生日。
孟姜不知道常羽那天要怎么从军营里出来，跟伍长要探亲假？可那时离入伍也就不到一月时间。孟姜忧心又忐忑。
……
日子稍纵即逝，转眼就到了腊月十九。孟姜牵起常羽留给他的马，天色一暗就出了城。马儿载着孟姜不紧不慢地朝河边跑去。果然，等孟姜到达约定的地方之后，常羽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羽哥！”孟姜激动地跳下马，飞奔向常羽，紧紧地抱住了他。
“乖。”常羽温柔地摸了摸孟姜的脸颊。
借着明亮的月光，孟姜抬头看向他。才不到一月时间，常羽变得比以前更加黑瘦精壮，脸颊上还有一丝伤痕。
“羽哥，你这是怎么了？训练中受伤了吗？”
“不碍事。”常羽从怀中掏出一根深棕色的发带递到孟姜手里。“我的姜儿终于十六岁了，不再是小孩了。”
“以前也没见你把我当小孩啊。”孟姜说着，猛地踮起脚将嘴唇贴上常羽侧脸，只一瞬就离开。头一回做这事，孟姜亲完立刻就羞红了脸，低着头紧紧攥着常羽给他的发带。他这才注意到这根发带跟平日里那些都不一样，是马尾做的。“羽哥，这是你亲手给我做的吗？”
“嗯。我也有的，一对。”常羽说着又给孟姜看了看自己头上束着的那条。
未等孟姜说话，常羽又道：“该回营地了，今天不能出来太久。下次见面就要一年后了。姜儿，你好好照顾自己。”
“好，我会的。”孟姜懂事地点点头，本来今天这一面已不在预期内，能见到常羽他已经十分满足。
常羽低下头，孟姜还来不及给出回应，嘴上柔软的触感已经离开。
“我走了。”
“嗯……”孟姜抿着嘴唇，安静看着常羽上马远去。
五、血肉筑城
冬日在寒风中呼啸一晃而过。常羽走后，孟姜才意识到，自己今年要一个人过春节了。正考虑着是否要出去买些什么，没想到镇长来到了他家。
镇长正在挨家挨户地通知，军中特许，春节新兵家属可到营中一同过年。孟姜闻言喜上眉梢，立刻出门去置办东西。他有好多东西想带给羽哥，新的剑佩，他亲手削的桃木笄，还有那天看上的特别适合常羽的新衣……
年二十九早晨动身，除夕当日中午便能到达军营。出门的前一晚，孟姜想到能再见到常羽，竟有些难以入眠。
除夕这天难得地无风无云，晴空万里。
军营与孟姜想象中的差别不大，一眼望去尽是连绵的营帐。知道有家眷要来，军中也早已派人在等待他们的马车。一下车就有人领着各家的亲眷去他们家人所在的营区。
“你的家人叫什么？”负责迎接亲眷的一位官兵问道。
“常羽。”孟姜答道。
官兵点点头，翻着手上的名册。
那名官兵翻完了手上这簿，又换了另一簿。眼见着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孟姜有点着急。
“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孟姜问。
“我手中的名册，并没有你说的这个名字。”对方答道。
孟姜一愣，怎么会？羽哥明明是和镇上其他人一起来的，怎么会别人都已经去找家人了，名册上却没有常羽呢。
负责接待亲眷的那名屯长见这边还有人迟迟未去营区，便过来询问何事。
“常羽？”屯长皱眉。“此前我屯下确有此人，可他腊月时由于违反军纪，已被发配至塞外，与民夫一同筑造城墙。”
孟姜怔怔地看向屯长。他的羽哥，被发配去塞外筑城？腊月……腊月不就是他生辰的时候吗，是因为偷跑出来见他吗？
孟姜一时心绪繁杂，眼眶已经开始泛红。羽哥一心参军一展抱负，怎么，怎么能去当民夫呢？
屯长看孟姜可怜，摇摇头。“今日军中会有补给送过去，你要去找他的话，可以跟着马车过去。”
“好……多谢屯长。”
塞上天气多变，时常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就是狂风暴雨。为防路遇沙暴，送补给的马车用了最快的马。下午出发，傍晚时已经到达新筑的城墙边。
即使是除夕，民夫们也并未休息。他们在建朝廷要求的城墙，新城墙要连绵数里，将整个边境都围起来，形成一道拦住匈奴人的铁壁。
送补给的官兵领着孟姜找到管事的百夫长。
“常羽？”百夫长问道，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对应的人是谁。
“对。就是从军营中过来的。请问他现在在哪儿？”孟姜急切地问道。
一说军营，百夫长有了印象。只是却皱着眉头看了孟姜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是他的家人吗？”
“对。”孟姜点头。“我是他弟弟。”
百夫长从怀中转身回到帐篷里，片刻后拿了一个褐色的包袱交到孟姜手里。孟姜伸手接过，紧皱着眉头盯着这个包袱。这是羽哥参军前，他亲手给他收拾的包袱，这块布他还选了很久。现在……为什么要把包袱交给他？
“多日前突降暴雨，一段城墙还未巩固，突然倒塌。你哥哥，跟许多人一起被埋在了城墙下。”
“城墙倒塌？”孟姜重复道。直直地盯着百夫长，想要再确认自己刚才听到的……是没听清或是听错了？
他想要再问百夫长，双唇颤抖着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怎么会？怎么可能？他的羽哥，被埋在了城墙下？
不！孟姜转头冲出了帐篷。他不信，他要去城墙那里看看！一定是百夫长把羽哥和其他人弄错了。
倒塌的城墙很长，地势不平且地基不稳，坍塌的那一段整个都陷了下去，把当时在墙边的民夫全部都埋在了底下。
当时其他民夫尝试营救，然而筑墙用的都是方正的巨大青石，筑墙时有专门的工具一层层堆上去，倒塌之后根本再难挖开。没赶在开春前筑好这段城墙，所有人都要掉脑袋。民夫们挖掘几天之后，终于还是放弃了。
孟姜迷茫地站在废墟边，他甚至能看见缝隙中隐约可见的腐烂人手，和空气中没散尽的阵阵腥臭。
孟姜步履蹒跚地靠近废墟，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挪动青石……然而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挪动石块半分。
孟姜死死地盯着废墟上的石块，忽然他看见远处缝隙边，有一只枯槁的手。
那手腕上系着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马尾发带……
孟姜瞬间被抽去身体所有力气，瘫倒在废墟上。
恍惚间，他想起常羽参军前问他。
“你希望我去参军吗？”
“不啊！”孟姜声嘶力竭地嚎哭出声。“我从来只希望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北风卷着漫天的黄沙从远处呼啸而来，层层叠积的黑云倾倒而下，塞外的暴风雨从来不会给人反应的时间。军中送补给的马车急匆匆地往回赶，赶车的马夫挥动着马鞭，忽地想起什么，问车上的伍长道：“下午同来的那个少年人不回去吗？”
伍长摇摇头。“他留在那儿陪他大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