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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写作】顽石(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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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攻城略地

      世人皆生如顽石,如意者凤毛麟角

      转自

      季南安

      西游记

      【世人皆生如顽石,如意者凤毛麟角。】

      七十二洞妖王来贺那日,孙悟空多喝了些酒,半卧在一壁崖上吹风。

      紫金冠压着毛不舒服,卸了。步云履挡着脚碍事,蹬了。黄金甲烨然有神光,可惜他水火不侵,穿着无用,也脱了。

      猴子嚼了根草跷着腿,脑袋还探在崖外,一身猴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最老的通臂猿猴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替猴王擦干净一枚果子,慢悠悠递过去:“老身得见大王今日荣光,好生欢喜。”

      孙悟空咧嘴一笑:“现下咱不伏麒麟管,不受凤凰辖,还有那些个甚么混世魔王,都不值提不值提,谁也不敢来扰咱清静自在,自是欢喜。但你说你欢喜,俺看你怎还拧着眉?”(注1)

      “大王一去近三十载,修成仙体,老身自然为大王心宽,只是老身寿数将近,难免有所感伤,大王勿怪。”

      猴子翻过身来盯着他:“你要死了?”

      “快了快了,”通臂猿猴同他一并坐下。

      “俺不许你死,俺是神仙,看哪个鬼差敢来勾你魂,哪个阎王敢来判你状子,一棍打死算了!”猴子吐了被嚼烂的草,一口咬下半个桃子。

      那猿猴摇摇头:“老身将去,大王也叫我放心不下。”

      “你放心不下俺?”他很是惊奇,撑起身来直笑——老猿猴今日定也醉了酒,净说些胡话。

      “老身问大王,大王游历数十年,都见了什么?”

      他转着眼珠回想:“俺飘到南赡部洲,行了八九年,没人会长生之术,俺便又作了筏,往西牛贺州去了。”

      “南赡部洲如何?”

      猴子挠挠头:“什么如何?”

      “大王总遇上些人,或是妖魔鬼怪,见了如何?”

      “有欺俺笑俺的,有亲俺近俺的,俺问了一概不懂长生之术,自是不理。”

      “大王可知为何有人笑你?长生不老是仙术,不是谁都能学成。如大王一般者到底是少,其余碌碌之辈,颠簸一生,终是要归土的。”

      孙悟空总算听出了个苗头,把眼一瞪:“你纵是学不成,也有俺护你,怕甚?何必讲这些弯弯绕绕的道理!”

      “正因如此,老身才放心不下大王你。”通臂猿猴看着自家猴王一双澄澈的黑眼睛,叹口气,“大王要长生,便只管长生,这是大王挣得来的,可总有东西挣不来。小猴子要长大,再过些年,老了,就要死。大王打得走混世魔王,护得住整个花果山,却不能违背了世间常理。王,若有一日猴子猴孙们都与我这般老,要告别你,你受得住吗?”

      孙悟空酒醒了。

      他直愣愣盯着老猿猴,瞧了一会儿,才道:“且住,道理俺并非不懂,可俺总能想出法子的。”

      言罢他便不愿再听,起身走了,行得几步,到底意难平,又化出如意金箍棒回身点了点散落在地的威武行头:“你看,俺一游三十载,学人语,行人世,最终总是得偿所愿,这次也不例外。”

      通臂猿猴闭上眼睛,任崖风凛冽,吹过他灰白干枯的毛发:“大王早些歇了吧。”

      自那时起,孙悟空便一直呆在老猿猴身边,往日热衷交游宴饮,讲义演武,都暂且歇下。偶尔唤了云,整齐装备出去探看,也不过炷香便回。

      通臂猿猴劝了几次,惹得他发了脾气后只好作罢。

      于是在花果山妖众眼里,猴王又成了坐在树上甩着尾巴啃果子的小猴子,成日里守着老猴子玩。

      孙悟空对于自己这一做法评价倒是很高,认为是极聪明之举,他盘腿坐着试图同老猿猴讲道理:“俺若是离山久了,那群阴差趁我不在拿了你,俺去哪里寻你?这是其一,其二,俺既然是寻不到地府,还不如在这里守着,等他们来,逼问出地方,俺再打过去,这样以后便再也不用担心了。这个叫……叫什么……”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憋出“守株待兔”四个字,便不想了,一摊手:“俺还是十分周全的,你莫忧心。”

      “大王,人心里不能只装一件事。”

      老猿猴想起那日的问答,猴子游历多年,见了山河各态,人物万般,可一待问及,便都是不相干不入眼,只盯着学艺二字。他尚不知那斜月三星洞间诸般事,不知师徒间一番对答,但隐隐已为猴王忧心忡忡。

      “俺又不是人,”孙悟空一旦认为有了解决方法,便有心思与他斗嘴,“再者装一件事有何不好,俺若是一边摘果子一边喝酒再一边翻筋斗,岂不是一样都做不好?”

      “心窄了,便容易被魇住,事若不成,大王当如何?”

      “那便叫它成。”猴子摆摆手,将酒壶抛来抛去玩得滴溜转。

      话虽说得圆满,孙悟空却未有半刻松懈,晚间歇下不久,正迷蒙着,指间撷住半缕森森的风,便惊醒了。

      掩在睫下的眼瞳转过一遭,只见得一黑一白两个虚影。

      一者执手铐,长舌半吐满面带笑,高帽上书“一见生财”。一者挽脚镣,面目黢黑肃然而立,高帽上书“天下太平”。(注2)

      两只鬼一笑一默,正扯着通臂猿猴的魂魄往外带。

      “差爷留步。”孙悟空喊了一声,端的客气,右手却往耳边一拈,金箍棒迎风暴涨,顷刻便横于两无常面前。

      “阴差办事,不得搅扰。”谢必安声音嘶哑难听。

      孙悟空点点自己胸口,笑嘻嘻的:“不搅扰不搅扰,行个商量,总归是要拿人,二位看俺老孙如何?”

      “胡言乱语,你寿元未尽,何故拿你?”

      “这便由不得二位选了。”孙悟空闻言仍是笑,却施了个定身术将二鬼定住,金箍棒缩成正常大小,架在一直未开口的范无救颈上,“俺不识地府的路,劳烦带带,若听了个‘不’字,俺便叫你兄弟立毙棍下!”

      谢必安被捏住痛处,惨白一张脸上也不再见笑,冷着脸告与他:“未上簿而进地府,视作擅闯。”

      “闯便闯了。”他答。

      一路打过十殿,掀翻了不知多少个油锅,搅乱了不知多少座血池,定海神针缠了森森鬼气,乍一看,猴子比修罗还多两分煞气。

      在一片惨叫声中,他把定海神针往端坐高台的冥主面前一指:“俺来替兄弟讨些阳寿,性子急了些,座上勿怪。”

      冥主并无怒色,只手指一动,生死簿摊在猴子面前,黑的红的写得分明。

      “生死有命,更改不得。”

      “俺管什么有命无命!”猴子将金箍棒往地上一拄荡开鬼气,露出金光如水的棍身,“俺要他们活,便谁也带不走!”

      言罢他抓过簿子,但凡猴属类皆一气涂了,尚不解气,又两三下撕成碎片,在漫天碎片里放声道:“今后俺的花果山上,谁也不会再死了!”

      孟婆新熬的汤适才被他打翻,气还未消,闻言欲冲上来说些什么,千葉一边拦住她低声劝拂,一边看冥主。

      阎洛摇摇头——

      且随他去。

      猴子自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物外之身,不懂得凡间道理,便让他自己去寻。

      种因得果,咎由自取罢了。

      千葉便低下眼来,明了——自有磋磨。

      猴子却心无旁骛,做完自己想做的,照了原样便扛着那棍子要走,又似乎犹豫一番,平白生了臊:“俺打了你的人砸了你的东西撕了你的簿子,你不叫人来拿俺?”

      “不拿。”

      他露出个笑来:“俺承你的情,俺叫孙悟空,今后有什么难事你到傲来国花果山来找俺,俺一定帮你办了,说打谁就打谁,决计不推托。”

      阎洛未答言,他也不再多留,心情很好一般腾云走了,只留下一地哀嚎的鬼众,十殿阎罗看准了时机瑟瑟冒出头来,纳头便拜。

      老猿猴睁开眼便见了猴子一张喜形于色的脸。

      孙悟空在晨光中将棍子抡得浑圆,自顾自舞了一大段,分明瞧见他醒了却也傲着不理,直到额上生了汗,才耐不住,凑过来扬扬下巴:“俺看也没甚么难,打一通,便成事了。”

      那得意劲儿。

      老猿猴摇摇头,笑着看他。

      等日头高些,便又设了宴,孙悟空坐在最高的那块儿石头上笑:“猴儿们,今后任那天高地阔,管他日升星沉,都无需忧惧,只欢欣玩乐罢了,连那鬼仙也碍不住咱!”

      旌旗又被搬了出来,迎着风一招展,猴山上欢声雷动。

      有小猴子亲近他,捧着串刚摘的葡萄跳到他身边,他便连果子带猴子一道揽进怀里,逗弄他:“可要吃酒?”

      “大圣吃葡萄,我帮大圣喝酒。”

      小猴子细声细气地答他,离得近的听了这番话,笑得止不住——花果山上下,连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猴子都知道自家王不胜酒力,还偏好饮。

      孙悟空被噎了一通也不恼,摘了颗溜圆的葡萄堵小猴儿的嘴,乐得哈哈大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方虽还是讲义演武逍遥自在,这方十殿阎罗却已瞒过冥主往三十三天递了状子,惹来雷霆震怒——谁又料想到几百年前天生地养一只小猴子,如今敢在眼皮子底下蔑视天地,行了大逆?

      正定夺时,那长庚星却步出,行了个主意:“那猴子煅得仙体,又有神通,寻常奈何他不得,不若依他立的那旗,收他为齐天大圣,在天宫挂个虚名,也无须劳众。”

      “依卿所言。”

      于是金星领了旨意,出得南天门来,按下云头,至那傲来国花果山福地,托洞前玩乐的一众小猴子传话。

      孙悟空向来是交游惯了,只剩那三十三天还不曾去,听金星说此番是来请自己上界为官,回头便对猴子们笑:“俺还出了名不成,竟来邀我。”

      太白拈着胡须,稳稳地瞧他:“大圣意下如何?”

      “劳仙长你相邀,自然要去。”

      他笑狭了一双圆圆的猴眼,知来人是好意,便也礼数周到,挥手安排人开宴款待来使。

      金星却拱手:“奉旨前来,不敢多留,还望大圣即刻同往便是。”

      孙悟空皱皱眉:“怎的如此急,这上天为官,也紧这一时半会儿么?”

      他心生不满,嘟囔两声,却到底没有拂他的意,点了头:“那我立时与你去罢。”

      便唤来马流崩芭四健将,交代不许落下平日演武练兵,正待纵云,却被小猴子们围住了。

      小猴儿们左一个牵他衣角,右一个扯他袍袖:“大圣可是要丢下我们了?”

      孙悟空拿他们没法,挨个摸了头揉了脸,道:“俺先上天看看路,若那地方好,便带你们上去同住了,哪里会丢下你们?”

      “大圣,你的云跑得快,要记得回来多看我们。”有懂事些的,也不来拉他,只切切地望着他,孙悟空叫他看得心软,正待反悔,留下再安抚山中猴儿几日,那金星又出言提醒:“大圣,时辰不早了。”

      他拂尘搭在臂弯,霞色烧出的晚风也吹不乱半缕,神色似悯似讽。

      孙悟空匆忙应了一声,马流崩芭上前来将小猴子们抱开,他便对他们笑笑:“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回来看你们有甚么难,且退且退,莫叫云头惊着了。”

      四下一望,未瞧见老通臂猿猴,也罢了,便就此离了山,过了南天门。

      九霄上无事,孙悟空镇日里东游西荡,交朋结友,与诸多神祇皆以兄弟相称,又三十三天风物各殊,一时间好不欢乐自在。

      过了月余,他蹲在离恨天兜率宫上看日落,金乌坠云,曳出了薄纱似的游霞舒卷。他黑瞳隐光,瞧了一会儿,甚没滋味地理了理身上的毛又躺下来小憩。

      他悠哉睡着,不消会儿却被守着宫的童子吵醒。

      “哪里来的怪猴子!却在老君府上睡!好生没礼!”童子瞪着眼睛,他锦衣金带青玉簪,又生得雪白可爱,孙悟空坐起来直勾勾将他瞧着,直瞧得他往后退,声音也低了,“还不赶紧下来,叫老君见着了,要怪罪的!”

      孙悟空不答言,似是还未睡醒,待他一催再催直气得脸红,才跳将下来:“怪哉,屋顶那么平,又好看云,不就是给人睡的?你却来吵俺。”

      不待童子驳斥,他又自言自语:“老孙瞧见你,还怪亲近,你长得同俺孩儿们好像。”

      “胡言乱语!你岂不是说我像猴子?!”童子气得甩袖便进了殿内,“砰”的关上门,怕他来闯似的。

      他哪里晓得,在孙悟空眼里,山上的小猴子都是长得最可爱的,那么一句话,还道是夸他呢。

      孙悟空受了冷落,却未恼,倒是一心惦记起满山的猴众了,唤了云径直便往南天门去。

      眨眼间天门在眼前,他想起方才那童子装束,觉得好生气派,便寻思着要给山里的小猴儿们一家置办一套。又思那琼浆玉露,蟠桃仙丹,也该带些回山,让他们尝个新鲜。

      便旋身去那蟠桃园,捡着那紫纹缃核、九千年方一熟的桃儿摘了。再大摇大摆回转兜率宫,化作个虫儿挤进殿门落了地,才变回原身与守炉的童子拱拱手:“俺来借些仙丹,拿去同俺儿孙尝尝,急得很,下回来还,勿怪勿怪!”

      言罢一袖将装满丹药的葫芦尽数卷了,抽身便走,仙童追之不及,咬着牙去寻老君。

      这厢猴子心满意足临了南天门,云头未收,却被增长天王领一干天兵拦下:“大圣,可有令牌?”

      “要甚么令牌?俺回山看看兄弟罢了!”

      增长天王并不放行:“无令不得下凡。”

      “这又是何道理,怎生规矩这般多!你们请俺上来时,可没说是来坐牢的!”接连受了阻,孙悟空将眉一皱,便要动那金箍棒。

      “哈!这猴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有天将细语,猴子冷冷一眼扫过去,终于掷出那根棍子来:“俺称你一声兄弟,本不愿与你动刀兵,今次好生让俺过去了便罢,回得这天上来,俺再同你饮酒!”

      “到底是只野猴子,”增长天王叹了一句,“谁家与你做这兄弟,纵是兄弟,规矩也是坏不得的,拿下拿下!”

      言罢金刚杵一震便来打,孙悟空错手交棒,大怒:“好啊!原是这般看老孙的!俺今日便也不与你留手了!”

      霎时间惊雷阵阵,急电厉厉,不消几个来回,增长天王那金刚杵竟被生生打断,飞出去撞塌了半根柱子。

      孙悟空手中金棍仍带光火,揉身纵云,头也不回直往傲来国飞去。

      增长天王扔了半截残兵,脸色青白:“去秉玉帝!”

      且不说那厢没了蟠桃失了仙丹毁了仙门,闹得是何等人仰马翻,孙悟空却悠闲自在地揣着满怀奇珍,可谓是“点头径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馀程”(注3),不消时便回了山,一叫嚷,满山的猴子们俱迎出来簇拥着他。

      “大圣可让我们好等!”

      “月余罢了,”孙悟空瞧着那只猴子,颇有些惊疑不定,“可是阿图?”

      “正是!”阿图嘻嘻笑着,“哪里是月余,分明去了三十多年呢!大圣连阿图也不识了!”

      孙悟空愣了一阵,才醒悟过来,将带回的仙果仙丹都叫猴儿们分了,自己坐在一边饮半盏椰酒。

      喝惯了天宫琼浆,椰酒竟然难以入口,不过两口,他便皱皱眉放在一边不饮了,唤来马元帅:“老猿猴呢?”

      攻城略地
      上回他离山,便未瞧见他。

      山里最老的只有那只通背猿,他一问,四下皆寂。

      马元帅一时没答言,他早已成年,身量与面容并无多大变化,但眉间压了些愁绪,似乎是积日已久,仔细一看便能从眼角的纹路见得端倪。

      孙悟空的脸慢慢沉下来:“老猿猴呢?”

      他又这么问了一遍,刚喝下去的酒在嗓子里烧起来。

      “……大圣随我来。”

      山洞朝光,日头正盛时能斜斜铺进洞内数尺,四处干燥,通臂猿猴就躺在正中间,闭着眼睛。

      “……他病了?”

      “他老了。”

      孙悟空蓦地回头:“俺划了他的名字,他该长生不死!”

      “所以他只是老,并未死。”马元帅低声答道,“大圣若再待些时日回来,我便也与他一般了。”

      猴子周身似乎有怒气勃发,使他面如虎豹,马元帅确信他要开口咒骂,但最终没有,他只是走到老猿猴身边半跪下,仔细端详他。

      年轻的猴王身躯并不魁梧,但也挡去了一部分光 ,在昏暗下他能看到老猿猴枯草一般的毛发,很稀疏,露出下面同样灰白枯萎的皮肤,沉默着,甚至看不到起伏。

      妖魔拱伏的那一日,老猿猴递过桃子的手颤抖。

      地府回转那一日,老猿猴笑着看他,但目光中并无欣喜。

      登天门那一日,老猿猴始终没有出来送他。

      “什么时候?”他问。

      “大圣离山时,他已无力起身,只嘱咐我们不言。”

      孙悟空伸手去握住老猿猴的,那只手掌冷硬如山岩,几乎不像活物,良久才动了一下,猴子便对上一双浑浊的眼。

      “大王……回啦?”

      他说话含糊不清,似乎已经不能控制唇舌。

      他仍然称他大王,不曾改口。

      齐天大圣的旗帜做好后,他让猴儿们都喊他大圣。猴子们嘻嘻哈哈的,都觉得这新称呼不错,唯老猿猴不改,说是习惯了。孙悟空也不同他生气,由得他去。

      他恍然觉得自己有许久未听到这称呼——分明在那天宫只看了三十八次日升星沉。

      孙悟空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应了句“回来了”,言罢起身往外走。

      “大圣何往?”

      “去地府。”他拿出定海神针握在手中,似是听出了马元帅的犹疑,回头看他,“你觉得俺错了吗?”

      “我们都不怪大圣……只是有些怕。”

      一个避而不答的答案。

      孙悟空点点头表示知道,出了山洞,在朗风烈日下再一次翻身入云。

      他想起灵台方寸山学艺时,他第一次使这法术,喜不自胜,却被菩提笑姿势难看:“猢狲,此非‘腾云’,乃是‘爬云’也。”

      他现在就好像是在“爬云”。

      孙悟空呆立在云头。

      错了么?

      他不信。

      却未到阎殿,半途便被甲光赫赫的天兵天将阻了,为首者扇云冠,水合服,手持三尖两刃刀,旁踞白毛细腰犬,三目熠熠生神光。(注4)

      原是那南海灵感观世音,虑猴子神通,便举灌江口杨二郎来战。

      孙悟空急于脱身,便使了个变化做游鱼,岂料那真君额间目神光一现,竟识得他,成了只鱼鹰来追。

      两人斗法,你来我往,虽未受伤,猴子却始终甩不掉他,最后索性作了间庙宇,试图蒙混。

      尾巴到底收不起来,变作旗杆,他心下惴惴,却听杨戬朗声道:“此地幽僻,何来庙宇,既有庙宇,又何来旗杆,定是那猢狲哄人,待我捣烂他窗棂,捉了猴子,便回转灌江口罢了,管叫谁也寻不见。”

      他既然识破,偷袭便是了,又何必高声揭穿?

      孙悟空愣神片刻,明了他话中意思,正待收了变化去往灌江口真君庙,还不及抬头,青空间却坠下一个金刚琢,正打在他天灵。

      踉跄之际他便被围了个严严实实,杨戬站在外围,面无表情,他朝这不知为何有意帮他的神祇咧嘴笑了笑。

      金刚琢打散了法力,他晕得厉害,攥紧了金箍棒将面前的神众打开,却不防身后梅山六兄弟按将来,刻了法咒的神索带着尖钩,无坚不摧,刺进他琵琶骨,就此不能再变化。

      万般神通皆不能使,孙悟空被扯倒在地捆了起来,吐出半口血来,嘴里还在骂:“端的没种!谁敢同你孙爷爷单打独斗来!使这等背后偷袭的法子!呸!”

      叫喊间,他被仙索捆了个严严实实,直押往三十三天上、凌霄宝殿内。

      入钩处皮肉倒翻,猴子被压在地上,隐隐听到什么几罪并举,什么斩妖台,便又被拖起来往那处去。

      在斩妖台上被捆好,倒是又遇见了熟人——雷公电母劈下第一道雷时,雷神翅膀一遮,朱佩娘趁机凑近,低声嘱咐他:“大圣,你且听我一言,认个错,还有回转!”

      孙悟空昏沉着,闻言倒是抬头了,一双眼睛在电光中亮得吓人:“俺摘了桃子、拿了仙丹、折人兵器,自是不对,可俺拿的东西并非不还,与人动手也是他拦路相辱在先,又何至于被捆到此处来?”

      “兄弟,你当真好不晓事!”雷神皱着脸,“天威岂可冒犯!”

      “那也冒犯了。”

      三十六道天雷只劈落三十道,雷神便收了鼓,上报说奈何这妖猴不得。

      上头又遣了仅存的一只金乌来,太阳真火烧过皮肉,滋滋作响,孙悟空隔着火看周围。偌大一个斩妖台,只他一个受刑,有那些个爱看热闹的,在台边立着,窃窃私语。

      “我便说这猴子不长久,非我族类,定要惹祸!”

      通臂猿猴还很灵活时最爱说教,小猴子们都很信服他。但凡山中有猴儿打架伤了感情,若猴王不在,便要去找老猿猴评理。争端大多是双方一并惹起的,老猿猴各罚一半便了了,小猴子相互道了歉,转眼又亲亲热热挤做一堆。

      哪似此等不讲理。

      孙悟空在剧痛中呸了一声,血沫被真火瞬间烤干,只留下血腥气来,激得他双目滚烫通红。

      “猴儿,你学非常之道,天地难容,将要受那雷火风三灾,你可惧?”

      菩提曾这般问他,他嘻嘻作答:“师父定要传俺避灾之法,有何可惧?”

      “你猜的不错,实有此法,可你到底非人,我传不得。”

      他从树上探身下来,不解地看着自己师父:“俺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非人便传不得?”(注5)

      菩提长叹一声:“也罢,只今后莫提师承。”

      有何不同?

      孙悟空想不明白。

      是神仙,便合该逍遥自在,万万年长生?是猴子,便动辄得咎,闯了地府毁了册子,也求不来一个圆满?

      不明白,他便不愿去想,只要个结果,他天生地产,他妖躯成仙,他非要求这结果,便不容人阻。

      被塞进八卦炼丹炉时他终于用攒了半日的力道扒住炉沿,不理来掰他手的天兵,只朝着炉边仙童道:“小娃,替俺传个话。”

      那仙童正是与他打过交道的,恼恨他还来不及,哪里想理他。只是见他血肉模糊,还执拗地用头顶着炉盖不肯进去,到底生了恻隐:“你道来。”

      “这炉子奈何不得俺,你同玉帝老儿说,若要俺认错,便找那杨家二郎,送俺去阎殿,遂了俺的愿。”

      仙童只当他说疯话,不待刺上两句,猴子已松了手,炉盖阖紧,金铁声震。

      正七七四十九日,老君开炉取丹,却不知孙悟空躲于炉中“巽宫”位下借风避火,乱了一身性,也好了一身伤,等得炉开便跳出丹炉,掣棒乱打。

      神将来围,他却似被那罡风逼得发了狂,不听人言,不与人语,眼瞳中赤金流转,一棍子挑飞巨灵神,一回身震开李哪吒,一路打过去,无人能阻。

      直打到那日受审的灵霄金殿外,他将金箍棒一定,催动咒诀,金箍棒飞速膨胀,竟是要一举撞穿宝殿!

      “猢狲!你可还要去那幽冥!今日打塌这天宫,便是绝了此路了!”

      孙悟空手下动作一顿,回头看去。

      清源妙道,杨家二郎。

      仙童到底替他传了话。

      “你押我去?”

      仅这一句话,他嘴角便有血溢出,那血里也溶着金色——他已浑然不似人了,倒更像其本源。

      “我同你去。”

      孙悟空便不再说话,只收了棍子朝他走去,还站着的神祇皆隐隐松了口气,但还架着刀兵,只等二人离开。

      天上大乱,地下安宁。

      被孙悟空毁过一遭的地府又是昔日模样,真君相随自是不用再一路打过去,便径直去往阎殿,见那冥主。

      猴子话少了许多,只上前见礼:“过往诸般,是我无状,如有补救之法,还乞相告,孙悟空定当报还。”

      冥主不闻不动,似坐成一尊石像,却是他座下使者千葉从暗处走出:“随我来。”

      第十八层地狱竟然有光,不是冷沉的鬼火,而是金色——佛光。

      地藏王菩萨盘腿坐于莲上,见了孙悟空便道:“大圣,终是来了。”

      仿佛早已预料他结局。

      又向二郎神问好:“真君别来无恙。”

      杨戬一拱手:“安好,倒是前些日子人间战乱,菩萨辛苦了。”

      “理所应当。”

      孙悟空闻言似是有所动容:“地藏菩萨?”

      “是我。”地藏王一笑,“我已知大圣来意,只是不知大圣选择。”

      “何意?”

      “大圣有两条路可走。”

      “请菩萨指教。”

      “一者弃之,执念如火,烧人成烬。”

      孙悟空眉峰不动:“我受太阳真火,也不见损伤性命。”

      “大圣豪言。那便是第二条路,大圣既毁了生死簿,若再造一簿,也可抵过,算作因果圆满。”

      “这同原来有何分别。”孙悟空眸光一冷,攥紧了拳。

      “自然有分别,”地藏王还待细讲,却剧烈咳嗽起来,身周佛光也明暗不定,杨戬欲上前,被他摆手止住,“不妨事,前些日子的确累着了,见笑。谛听,剩下的便你来告与他。”

      言罢他闭目,手拈莲花调息起来,伏在他膝头的异兽这才抬首,张嘴便口吐人言:“菩萨替大圣指的第二条路,可叫花果山阖山的猴子皆不老不死,只是怕大圣不愿。”

      “这倒是笑话了。”孙悟空迫不及待地往前半步,“还请告知。”

      谛听耳朵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什么,点点头:“既如此,也罢。大圣原先不知,地府既有那生死簿,也有那功德簿,凡可登仙者皆入此簿,享长生不老之躯。而若要入此簿,一者有大功德,一者有大神通,一者有大机缘。

      “花果山诸猴与前两者皆不符,唯有那第三——大圣乃功德簿中妖仙,天地灵石生成,可为其生造机缘。

      “只需剖心沥血作墨,要救多少人,便写多少个名字,簿成之日,大圣身死魂消,此前性命也好,神通也好,皆应到诸猴身上,便免其衰亡。大圣若愿意,我即刻与大圣簿子。”

      杨戬张口似要说些什么,最终归于缄默,猴子没犹豫,微微躬了身,朝谛听伸出手去:“便拿来,多谢。”

      孙悟空就此在十八层地狱住下。

      他是刀斧也劈不进的身子,但自家猴爪锋利,反手便可撕开胸膛,露出跳动着一颗心来,再一指划破那表皮,沾了血落字。

      四万七千只猴子,四万七千个名字,他咬着牙一指头一指头地写过,一日日磋磨。

      杨戬倒是擅自同他有了交情,闲了就来看他,偶尔给他带花果山上的东西,花花草草的带来不过半个时辰便被鬼气沾染了,孙悟空看得闹心,杨戬之后便只带些吃食。

      一日两人对坐,孙悟空金瞳扫过四周受刑诸鬼,冷笑:“他们可也是犯了错么?”

      真君顺着他目光一一指过:“杀人,偷盗,进谗言,嚼舌,奢靡……”

      “何至于此?”他仍是不服。

      “大圣妄断,因果相绕,自有其理。”

      他这时倒又称他一句大圣了。

      “自有其理……好一个自有其理,我花果山上下四万七千只猴生老病死也自有其理,你们做神仙的长生不老也自有其理!”

      他终是说了出来。不想、不想,到底也是想了,头破血流,肝胆皆裂也想不透。

      杨戬冷眼瞧着他发疯,话也冷:“你又从何听来?不说别家,单杨戬肉身成圣,苦修了多少个岁月,打了多少场硬仗,放在你嘴里,便成个不劳而获了。更别提这三十三天,十方诸神,哪个不是一等一的人物。孙悟空,你只要叫你山上猴子长生,也不曾问问自己,他们凭什么长生?”

      “我是他们的王,为保一山安宁丢下他们学艺 ,一去三十载,好容易回了山,到头来若只剩我一个人,我又何苦过那海!学那艺!”

      “那猴子你从一开始,便不该做孙悟空。”杨戬摇摇头,替他斟满一杯椰酒,“要求仙,就凡尘过眼,要与友长伴一生,就任那寿短。”

      孙悟空仰头喝尽酒,他酒量好了许多,只在盏上留下一个血糊的掌印,瞧着很是骇人。

      “我偏要让他们一起,也要做成了。”猴子眉目舒展,依稀又是那得意模样,“你端的道理多,却不如我。”

      他浑然不将自身性命入眼,杨戬哈哈大笑,笑完便也认了:“我不如你。”

      他也曾执斧劈山,但只换来十日凌空,母亲身死,人间也遭殃。瑶姬一身仙骨被晒化前却死死攥着他手:“二郎,莫争……娘亲只望你平顺,望世间安宁,莫要去争……”

      他就不曾再争,守在灌江口,保一方安平,也替母亲守着天宫,守着人世。

      孙悟空问过他为何相救,他对着猴子无心遮掩:“放你一马只因知你心性纯白,有恩必报,望你今后看在杨戬面上,也不去搅得天翻地乱。”

      “怕是没那机会还你了。”猴子便敬他酒,“多谢杨兄。”

      “不过杨戬与你有缘,诚心为友,大圣可介意此前私心?”

      “哈哈!少言其他,再喝一杯!”

      猴子的血越流越少,纸上的名字也越来越多,先是赤红的,后来掺杂的金色越来越多,他胸腔里那颗心就此苍白干瘪起来。

      杨戬不来的时候,他偶尔也同地藏王说话,他听说过这菩萨的事迹,知他发了大愿后便苦驻这十八层地狱。

      度化恶鬼不是个轻松活儿,尤其是遇上那战乱,下狱的鬼多,怨气也重,地藏王天大的功德也经不起这日久消磨,偶尔就显得虚弱些,佛光照不亮一隅。

      “菩萨,你度这些鬼,什么用?”

      “化他怨气,消他业债,来世再看造化。”

      孙悟空想了一遭:“度的完么?”

      “未必,”地藏王一边默念着经文,一边看他,“大圣有何说法?”

      “听起来像是无用……要老孙说,菩萨还不如早日成佛,普度众生去。”

      “要我说,大圣以身死换别人长生,也无甚用,不如自家逍遥快活去。”地藏王摸摸谛听的头,学他说话。

      孙悟空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菩萨莫取笑我!”

      再到后来,孙悟空渐渐不爱讲话了,把力气都用在写字上,杨戬同他讲:“山里的猴子都很想你,我说你成佛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托我照顾他们。”

      孙悟空听了一耳朵,正好写完一个名字,微微点头:“成佛,好。”

      他便做一回佛,免阖山老病死。

      立春时节,春风送暖,繁花渐开。

      后五日,蛰虫始苏,春雷欲动。

      再五日,鱼陟负冰,春江水暖。

      杨戬裹挟一身将消的寒气,将写就的功德簿递给冥主,簿上还沉沉压了块通体赤金的石头。

      “孙悟空魂散后却留了这么块石头,我想你们同出本源,给你也好。”

      阎洛接过来置于案上,并不多看一眼:“即便给了我,再万万年,也生不出个孙悟空来,真君莫费心思。”

      他神色平静,比孙悟空更像石头。

      二郎神也不反驳,只是交付了,又遣灵鹰传信一封送上灵霄宝殿,便回了灌江口。

      玉帝展信阅毕,亦展颜,燃起灵火将那四字烧尽。

      妖猴伏诛。


      注一:“不伏麒麟管,不受凤凰辖。”这句是西游记原文

      注二:黑白无常描写是随便选的一个传说,范无救是因等待谢必安而死,故其是谢必安痛处,才受了孙悟空要挟。此外两个鬼仙帽子上的字非常有意思

      注三:“点头径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馀程。”原文,应该是写筋斗云的

      注四:杨戬装束糅合了封神演义和搜神记,封神演义里的杨戬是以二郎神为原型,所以干脆就定他是二郎神了

      注五:孙悟空原话,有所改动

      小结:私设和改动众多,就难以一一标注了,反正好的都是西游记的,有硬伤的剧情都是我的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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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议事长老
      秃头小宝贝
      感谢楼主,腐剧窝有你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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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小白
      萌新抱大腿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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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议事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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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呆萌上路
      萌新抱大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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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白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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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城略地
      萌新抱大腿
      [s-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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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疆大吏
      秃头小宝贝
      好厉害,但楼主还会更吗😢
    • 宰宰宰宰宰宰这个废文上有
      拉黑 9月前 手机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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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小白
      萌新抱大腿
      楼主是发在废文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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