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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写作】杜陵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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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攻城略地

      汉宣帝和他竹马男朋友的故事

      在看《汉书》时候无意间发现的一对西皮。

      感觉因为双方过于低调谨慎所以导致这段感情被后代严重低估了甚至忽略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他们值得一篇同人。

      时间线基本沿用史书。

      剧情部分基本靠史书给出的信息自由发(瞎)挥(编)。

      刘病已后期改名刘询,为了保持叙事连贯性,后期叙述仍采用原名。

      文末会放上史料信息参考。

      本文是一篇同人文,取材于史书但不代表史书。是个短篇。

      攻城略地
      未央宫檐下筑巢的鸟儿已经来来回回换了几波。

      巫蛊之祸时被铁锹凿出的一个个土坑早已被填平,昔日父子相残兵戎相交时留下的血迹也早已被冲刷干净。那场轰轰烈烈的浩劫最终换来了几尺白绫与一座空荡荡的思子宫。时过境迁,现在的长安内已经鲜少有人再提及这件事了。

      掖庭令张贺盘着腿靠在桌案边打着盹,案上一只博山炉悠悠燃着紫烟,直熏得人昏然欲睡。有几卷竹简散落于一旁,上面隐约刻着“国风”、“伐檀”之类的字样。

      也不知道这会儿彭祖那小子又领着皇曾孙跑到哪片山野去疯了。

      张贺睁开眼睛,遥望着城南的方向悠悠叹了口气。昔日先帝为卫太子在城南修筑博望苑,风头最盛时游侠儒生往来不绝,宾客门生把酒论道,好不快活。彼时人人都赞太子贤德,用人不问出身,颇有先帝之风,来日必能继承大统。当时他也是太子座下宾客,博望苑的热闹景象仿佛昨日,谁又能想到造化弄人,如今他从太子的座上宾沦为屈居掖庭的阉人张贺,而本该继承大统的太子却在村野陋屋里含冤自缢,满门连坐,只留下刘病已这个尚在襁褓的遗孙。

      可怜这堂堂一国太子的嫡孙,本该是在锦衣玉食呵护下长大,却在几个月大时就辗转于牢狱和外戚家族之间,好不容易跌跌撞撞长到六岁才终于得了先帝承认,被收养于下人宫女居住的掖庭,平日里除了在他这里习得些诗书礼仪,唯一的娱乐便是与他那过继来的小儿子张彭祖在宫外的山野间斗鸡走马地胡闹。

      张贺起身理了理散落于地上的竹简。前段日子他一东海旧友前来拜访,此人名叫澓中翁,学富五车,见病已和彭祖都天资聪颖,便留下来教了他们几日的《诗》。后来澓中翁回乡,张贺便亲自辅导他与彭祖的学业,正好今日与他们讲到《诗》中《伐檀》那一节。《伐檀》这样的诗篇与《硕鼠》相似,唱的都是徭役赋税过重,民众苦不堪言的句子。如他这般年纪的王公子弟往往娇生惯养、丰衣足食,哪能懂得民间疾苦,最多只能跟着鹦鹉学舌般背几句“不稼不穑”、“不狩不猎”,鲜少有能真正会其意的。病已这孩子小小年纪却已经能读懂诗中的悲戚,体恤百姓的苦楚,大汉若能得到像他这样的明君,也会是一桩幸事了。

      只可惜,只可惜啊。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张彭祖与刘病已并肩走进屋子,两人有说有笑,手中还各提着一只山鸡。

      “爹!你看我和病已抓的山鸡谁大?”

      “彭祖!你怎么又带着皇曾孙去宫外胡闹!”

      “令长莫要动怒!打猎是我的主意,彭祖是让我给拉着去的!”

      张贺将竹简摆好,眯眼看着夕阳下灰头土脸却神采奕奕的两个少年。燕子来了又去,玉兰花开了又落。昔日襁褓之中哇哇哭泣的幼儿竟然也都不知不觉长这么高了。

      也罢也罢。万人之上又有什么好的,对于帝王家的孩子来说,如能永远像这样健康无忧下去,那么平淡一生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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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了吗?长安又砍了两个人。”

      这一日,刘病已正和张彭祖在杜县的集市上闲逛,旁边茶铺里没头没脑飘过来这么一句话。刘病已好奇,拉着张彭祖便坐到一旁听了起来。原来这群人正讨论的是前段日子因在家里私囤国丧品被当街问斩的棺材铺焦、贾两位掌柜。

      “宫里这次广求名医,他们却在私下偷偷准备孝服,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你别说,上头这一病都已经病了数月了。人家做棺材铺生意的,想必是和宫里有点关系,听到了风声才会有此准备。”

      “圣上的身体向来不好,这些年广求名医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次不是虚惊一场,我看你们就是杞人忧天。”

      “嘘——小声点,你也想给咔嚓了吗?”

      一群穿着官府服饰的人挎刀走过,那群人识相地缩起脖子噤了声。刘病已张口就想说话,张彭祖却轻轻拽着他的袖子摇摇头,示意他借一步说话,两人一路跑到了郊外无人的土坡上,张彭祖才终于开了口:“刚才人多眼杂,你我一个是前太子的嫡孙,一个是罪臣之子,身份敏感,我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给人落了话柄。”

      刘病已笑道:“你总是这样谨慎。”

      张彭祖正色道:“眼下长安风声紧,谨慎些是好事。爹爹让我照看好你,我便一定要照看好你。”

      刘病已道:“他们那群人争他们的,横竖也争不到我们头上。”

      张彭祖说:“圣上无子嗣,你又是皇曾孙,如果他们说的那事真的发生了,你难道不担心自己会被牵扯进去?”

      刘病已拾起地上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了几下,说道:“南边有广陵王刘胥,东边有昌邑王刘贺,我不过是掖庭长大的卫太子遗孙,无权无势,当年能在狱中保住一命已是难得,霍光大将军怕是连记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

      张彭祖扭头看着他,忽然叹道:“其实这样也好。”

      刘病已原本望着前方的开阔平原,听闻此话,又扭过头看着张彭祖,好奇问道:“哪样也好?”

      张彭祖伸手一挥,说道:“像现在这样,虽然贫微,但能日日与你无拘无束畅游于山野之间。这样的日子就很好。”

      刘病已看着张彭祖,忽然发觉这个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的少年近些日子忽然像抽了条的树干似的长高了不少,连带着原本瘦弱的身板也出落得愈发挺拔落拓,竟也有了几分诗中所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意思。没来由的,他忽然觉得,他们这样过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张彭祖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推了他一把,说道:“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刘病已说:“我只是想到今天令长教我们的那句诗。‘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诗虽是用来形容新婚夫妇的,可我看拿来形容我们也正好。”

      张彭祖道:“亏爹爹总夸你聪颖过人,若是知道你这样篡改经典,怕是鼻子都给气歪了。”

      刘病已却坦荡道:“击鼓那一节说的不就是战友同袍之谊,亲友之间难道就不能许下生死之约相扶到老吗?”

      张彭祖笑道:“这些诗句别人都是读过就罢,你怎么总是这样较真。”

      刘病已不接话,半晌,他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你会被埋到哪里?”

      张彭祖想也没想便答道:“自然是杜县。这是我祖辈生活的地方。爹说人百年之后都是要回家的。”

      刘病已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一道伤感神色,他重重叹道:“真羡慕你。”

      湛蓝天空中掠过一只孤雁。张彭祖扭头看刘病已,他记忆中的病已总是在骑马,在舞剑,在读诗,在奔跑,在大笑,就好像童年那些悲惨的经历于他没有分毫的影响,就好像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事能够让他忧虑。爹爹说皇曾孙是那鲲鹏,迟早有一日要振翅翱翔于九天。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他的病已更像天上那只孤雁,永远在追逐追不到的春天,永远在寻找回不去的归处。

      张彭祖想了想,然后伸手按了按刘病已的手腕,郑重道:“你就把我家当作是你家。”

      刘病已抬头盯着那只远去的孤雁,没有挣开张彭祖的手,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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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几年的日子过得像流水般快。

      刘病已和张彭祖转眼就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刘病已无父无母,但到了年纪婚姻大事也不能落下。张贺一直待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皇曾孙如亲儿子一般,这些年看刘病已聪颖过人又沉稳能干,心中更是欣慰,早就想着为他寻摸一门亲事。最开始他想要将自己的孙女许配于刘病已,但却因为皇曾孙的身份敏感,遭了弟弟右将军张安世的强烈反对。于是他又将目光盯在了下属许广汉家小女儿许平君的身上。

      许平君与刘病已差了两三岁的年纪,原本是许给内者令欧侯氏家儿子的,没想到还没出嫁,欧侯氏的儿子便得病死了。张贺正愁着呢,忽然听闻许广汉家有个女儿,与皇曾孙年纪正相当。于是他摆了桌酒席邀许广汉做客,两盏酒下肚,这门亲事就算是拍定了。许广汉的妻子闹过一阵,大概是嫌刘病已一穷二白,只有个皇曾孙的虚名头糊弄人,后来许广汉找了人说媒算命,前前后后折腾了好久,好歹才算是同意了。

      刘病已在掖庭长大,从小就与许广汉熟识,但却从未见过许平君。当然后来还是见到了。新婚之夜时许平君低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刘病已什么都不懂,手足无措,只知道拿手胡乱地往她衣服里蹭。那一晚的记忆都是颠三倒四的,他们当时不过是两个被匆忙塞到一起的孩子,根本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摸索。到达顶点时刘病已忽然伏在许平君身上哭了。许平君慌慌张张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刘病已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每次我做梦梦到我有家,梦醒了都留不住。许平君听得似懂非懂,只好拍拍他的肩说好了好了,这下你真的有家了。

      后来他们很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婚后的刘病已搬到了未央宫边上的尚冠里,又谋了个小官职,许平君温婉贤惠,刘病已儒雅谦和,两人相敬如宾,日子倒也算是过得有声有色。

      刘病已婚后不久,张彭祖过继之前的爹,现在的叔父张安世也给张彭祖安排了一门亲事,张彭祖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外乡办事,回来之后匆匆办了婚礼,新婚之夜他第一次见到新娘的模样,一副娇憨可人的模样,很爱笑。张彭祖算不上喜欢她,但也算不上讨厌,两个人就这样平静地搭伙过日子。

      他们和这个年纪所有的人一样娶妻生子,将斗鸡走马林间胡闹的游侠生活留在了过去。

      没过多久许平君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刘奭。刘病已从未那么高兴过,奭儿满月时他拎了个酒壶找张彭祖喝到夜半三更。两个人都醉醺醺的。刘病已醉得厉害,只知道拽着张彭祖不停地说话。你看我给我儿子起的名字好不好。你知不知奭是什么意思。你看我的奭儿连笑起来都这样像我。张彭祖呸了一声,说你从小读书认字就比我快,现在连生个儿子都忍不住显摆学问。骂完他又笑了,拍着刘病已的肩说病已我是真的为你高兴,真的。

      这一年玉兰花谢的时候张贺去世了。张贺只有一个早逝的儿子,张彭祖的妻子一直也没有生出个一儿半女来,张安世开始着急,于是又张罗着给张彭祖娶了个小妾。那小妾嫁过来之前一直在哭,可抬头见了张彭祖第一眼就亮了眼睛,破涕为笑,张彭祖问你哭哭笑笑的闹什么,小妾抽抽搭搭说我还以为我要嫁的不是歪瓜裂枣就是个糟老头子,可谁成想你这郎君竟然这么俊俏。

      后来这小妾果真给张彭祖生了个儿子,起名叫张霸。不过这都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刘病已早已不再是屈居掖庭的废太子遗孤,而是高高在上的大汉天子。张彭祖却还是原来的张彭祖。霸儿满月那天宫里托人捎来一壶酒,他独自在自家院子喝到半夜。

      院子东南角的月季花开得正旺。张彭祖端着酒碗想到四年前刘病已登基那天的场景。

      四年前这院子里月季花开得也是同样旺盛。那时候宫里正闹得厉害,一会儿轰轰烈烈从昌邑迎了刘贺为新帝,过了不到一月又说刘贺行事荒诞,一群人浩浩荡荡领着上官太后夺玺废帝,一纸诏书就把刘贺轰回了老家。那时朝野内外都吵得热火朝天,人人都对那个空缺的皇位议论纷纷。张彭祖和刘病已也不管,他们只是被忽略的小人物,照旧天天在院子里畅饮到半夜,一醉就趴在桌子上睡一宿。张彭祖喝得太醉,只模模糊糊记得那一天忽然来了几个人,叫刘病已速回尚冠里。他跨出那道门时还是张彭祖的刘病已,等到他下一次再踏入这道门时,他已经成了全天下人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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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病已登基以后没有多久宫里就传来了消息,说圣上初登基,褒奖功臣,张安世将军被加封万户,他的两个儿子都被封为了中郎将侍中。人人都来道贺,说你与圣上从小就要好,又是张将军的亲子,封侍中只是迟早的事情。张彭祖笑笑,也不多说话。没过多久张彭祖也接到了同样的诏书,是一个神情严肃的宫人带来的,张彭祖拜谢过宫人,张口想要问刘病已的近况,话在嘴边打了几转,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再后来的事情张彭祖都是听别人说的。

      据说在入宫的第三年许平君就死了,因为生产后偶感风寒。

      张彭祖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觉得难以置信,他曾经见过许平君很多次,她的身体一向很好,脸总是红扑扑的,从未生过什么大病。刘病已与许平君的关系很好,在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就很好。病已性子温和,两人连吵架都几乎未曾有过。许平君身份低微,但刘病已很尊重她。刘病已刚刚入宫时被逼着娶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为后,他硬是拿一个诏令给挡了回去。那诏令下得云里雾里,说是要找寻贫微时遗落于民间的一把旧剑,是刘病已那种读惯了弯弯绕绕诗篇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所幸朝中群臣也都是读惯了弯弯绕绕诗篇的人,于是他们噼里啪啦跪了一地,齐声说圣上不忘发妻,此情感天动地,垦请圣上立许婕妤为后。

      许平君死后张彭祖曾在私下问过张安世,说许皇后的死会不会和霍家人有关系。张安世瞪了他一眼,叫他永远不许在别人面前提起这句话。张彭祖又问那病已怎么办。张安世摇了摇头说,身不由己。接着他又说,今时不同往日,你此后绝不可再直呼圣上名讳。

      再后来刘病已还是迎娶了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未央宫的红毯铺了十里,张彭祖坐在掖庭张贺的旧居前,听他们敲了一夜的编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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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节二年,刘病已登基的第六个年头,霍光大将军病逝。

      刘病已亲自将霍光的棺材送到了茂陵,又亲眼目送它被封入地宫,盖上层层厚土。霍光之死震荡朝野,举国上下一片悲痛,霍光的外孙女上官太后沉着脸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蜡,霍成君哭得站都站不稳,纵使刘病已对霍光素怀芥蒂,此刻想到他三朝为臣,勤勤恳恳,一生为大汉殚精竭虑,也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涕下。

      霍光是刘病已入宫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刘病已还记得他初次进宫时坐在霍光身侧的感觉,就像坐进了一道望不见边的阴影。霍光之于大汉就如同一棵高不见顶的参天巨木,支撑起整个王朝的同时也将繁复的根系扎到这片土壤的每一寸角落。

      刘病已回想起自己登基后霍光曾经想要交权于他,刘病已拒绝了。年少时在掖庭成长的经历教会他谨慎。刘病已初登位时极畏霍光,但在民间的经历也让他深知这个庞大的王朝必须要依靠霍光的养分才能生存。刘病已曾经以为自己畏惧霍光,可当这棵巨木真正倒塌时,他才发现失去了树荫阻隔的烈日也同样灼目。

      朝野内外的每一个人都在等着看这个年轻皇帝的反应。刘病已冷眼看着底下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群,想的却是年少时曾在鸿固原上看到的孤雁。

      葬礼结束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刘病已换了一身便服出宫,身边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如果霍光在场,一定会劝诫他此举不合礼制,说不定还会在背地里斥他几句匪气难脱。从他入宫起每一个人都想要他当他们心目中的那个皇帝,霍光也是,张安世也是。这片土地的百姓在短短十余年之间经历了太多本不该有的动荡和流离,他们需要一个稳定的领路人,因此刘病已一直在尽力学做一个让人人都满意的皇帝。他并非没有自己的想法。他曾无数次设想有一天他真正有能力掌权的场景,设想他该如何施展自己的抱负,如何学尧舜做真正以民为本的好皇帝,或者是继承他曾祖父的遗志挥戈漠北平定匈奴。他有过许许多多的设想,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回家。

      不是回未央宫,他从没把那个地方当作是自己的家。而是回杜县,回到年少时他最熟悉的那片平原,回到孤雁起飞的地方。

      刘病已终于推开那扇陌生又熟悉的木门,张彭祖正弯着腰在院子里浇月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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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彭祖从未想象过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刘病已重逢。

      他想象过他们的重逢,他想象中他们的重逢应当在层层大殿之上,刘病已会坐在最高的位置,而他立在群臣之中垂首施礼,口中高呼吾皇万岁。

      可现在刘病已却穿着一身素服,站在他家院子门口,披了一肩月光,笑着问他近来可好。

      一如他们十七岁时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

      “我原本想拎壶酒来,又想到如今正值霍将军的丧期,不合适。”刘病已熟门熟路走进张彭祖的院子,“你呢?怎么忽然有闲心在院子里浇花?”

      张彭祖愣愣看着刘病已,一时不知道是先答话还是先行礼。最后他结结巴巴挤出了一句“微臣叩见陛下”,说罢撩开前襟就要往下跪。刘病已却一把扶住他的胳膊,摇头叹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我还是如以前一样相处。”

      刘病已自顾自坐下了,张彭祖却还是不敢动,他杵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终于连刘病已这样好脾气的人都给磨得失去了耐心,一拍桌子说道:“张彭祖,你是不是非得我摆出皇帝的架子命令你!”

      刘病已是一个极少动怒的人。张彭祖记忆中只有一次,那时他们还年幼,张彭祖无意间摔了刘病已的铜镜,镜子虽没坏,却是刘病已他家人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他从出生起就随身带着,自小便视若珍宝。那一摔惹得刘病已足足三天没有理张彭祖,后来张彭祖上街寻了刘病已最爱吃的饼,又将自己钟爱的弹弓赔给他,他才终于消了气。时隔这么多年,见刘病已又露出与年少赌气时相似的神情,张彭祖心中一乱,也忘了什么君臣之礼,脱口而出一声“病已”,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正欲改口,刘病已却忽然展颜一笑:“还是自己的名字听来顺耳。”

      张彭祖怔神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盘腿坐到了刘病已对面,说道:“六年了,你怎么还是原样。”刘病已却看着院子里的月季花不说话。半晌,他才幽幽说了一句:“这院里的花高了许多。”

      张彭祖苦笑一声,说道:“还得多谢你赐我一个闲职,吃喝不愁粮饷白拿,我平日没事做,只好侍弄些花草了。”说完他觉得刚才那话有些不妥,于是停顿片刻,另起了个话题:“我听闻霍大将军前几日下葬了。”

      刘病已点点头,问道:“那日我原以为你也会在,可是只见到张将军与你的两位兄长。”

      张彭祖犹豫片刻,说道:“我按理是当去的,只是那日……正好也是霸儿他大娘下葬的日子。”

      刘病已闻言抬起头,略有惊讶:“我是曾听张将军提起霸儿他大娘的病,不想竟严重至此。”语毕他瞥了一眼张彭祖,又补了一句:“丈夫为亡妻送葬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方才我只是随口一提,并非是责怪于你。”

      张彭祖点点头,犹豫片刻,又问道:“此次你来,可是有什么机密要事要商议?”

      刘病已苦笑道:“你这谨慎多虑的性子怕是比我还更甚。”接着他又道:“我只是做厌了皇帝,想要偷得一晚上的清静罢了。”

      院子中拂过一阵微风,吹落几片枯叶。张彭祖一时无言,只能静静看着刘病已,六年未见,他的容貌并未有太大改变,气质也在深宫大院的熏陶下显得更为清贵,可他的神情中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少年神采。他认识的病已曾是纵马林间的江湖游侠,是那翱翔青空的飞鸟,此刻他却如同一只笼中雀,永远地被缚在了一座无形的牢笼之中。牢笼、牢笼,或许他们每一个人在出生那一刻都已经注定要被缚入这座牢笼。

      “人人都羡慕你。”张彭祖忽然没来由地说道,“我却总觉得你本应该比现在更快乐。”

      刘病已愣了愣神,沉沉叹道:“我亦甚念江湖。”

      那一夜他们并未多言,大多数时候只是在沉默喝茶,后来到了连茶都挡不住困意的时候,他们便像年少时那样席地躺下,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天亮之前刘病已离开了,张彭祖醒来时只看到案上放置着两盏茶杯,桌案上多了几道用短剑潦草地刻出的字句,是他们同席研书时曾在《小雅》中学过的一句诗。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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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节四年,刘病已登基的第八年。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未央宫的落叶扑簌簌散了一地。长安城里气氛凝重,行人神色匆匆,昔日整个长安城内最热闹的霍府此刻门庭冷清。大街上有一个老人在扫地,旁边一小童手中端着水盆往地上洒水,扫帚一下一下划着石板路,将被染成了暗红色的污水扫向道路两旁。一群平民装束的人坐在旁边的茶铺,低着头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霍家举旗造反,说要立霍禹为帝,结果给人提前告发,落得个满门抄斩。”

      “这事谁能没听过?长安城上下的权贵都给牵扯进去了。前前后后抓了数千号人呢。”

      “霍家是作威作福惯了,不过是给削了几个官位,怎么就要举旗造反呢?”

      “你有所不知,这可不是削几个官位的事。我听闻恭哀皇后不是病死,而是给这霍皇后的生母霍显下毒害死的,不仅如此,霍氏亲族还屡次想要加害于太子,大将军死后消息走漏,霍家人心虚,干脆就起事造反了。得亏提前被人告发,否则这长安城又免不了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这造反虽被压下去了。可霍家三朝为臣,权势滔天,势力盘根错杂,遍布长安,此番清算起来,不知又有多少人要被无端牵涉进去了。”

      “你说的也是。里面的人争权夺利,今日东风压西风,明日西风压东风,无论是谁得势,受苦的却总是我们这些平民。”

      一群人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后不知是谁叹了一声:“命当如此。”气氛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也没有人说话。

      大街上有一人牵着马自南向北而来,他头戴斗笠,不言不语,只管低头往前走。一片落叶沿斗笠滚落,轻飘飘坠到血红色的污水之上,他前行的脚步微微一顿,片刻之后他又拉低斗笠,继续往未央宫的方向走去。

      “来者何人?”

      “中郎将侍中张彭祖,求见圣上。”

      #7.5

      这是张彭祖第一次真正见到作为皇帝的刘病已。

      刘病已身着一身华服,眉头紧蹙,面有倦容,正在低头翻阅几卷竹简。张彭祖的脚步不自觉停滞了下来,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跨了进去。

      刘病已听到动静抬起头,在看清来人之后,他的脸色缓和了三分,当即放下手中的竹简招呼道:“先前听人通报说你来了我还觉得意外,可是出什么事了?”张彭祖顿了顿,正欲开口,又见这宫殿中雕龙画凤,一派皇家风范,着实压抑,与上次他们见面时的光景大为不同,这一声‘病已’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但直呼万岁又觉生疏,一时无措,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刘病已看出了张彭祖的窘迫,挥手屏退了两边的侍从,拉着他便坐到了自己的席子上,笑道:“我上次就说了,你我之间不必拘泥礼数,你怎么年纪越大越是拘谨起来了。”

      张彭祖沉默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咬牙说道:“臣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刘病已看着张彭祖,眼神中似有错愕,又有惊诧,他忙问道:“是为何事?”

      张彭祖道:“家兄有一女名张敬,早年嫁与霍氏外亲族为妻,现霍氏逆反,罪连九族,家叔为此夜夜心忧,日渐憔悴,却不敢明言。臣此生也未求过陛下半事,仅此一次,只求陛下看在往日同窗旧谊上放兄女一条生路。”

      刘病已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复杂,半晌,他冷冷道:“你来此处只是为此事?”

      张彭祖将头重重扣到地上,又道:“臣知霍氏谋逆,罪无可恕。然张敬为人素贤淑审慎,臣敢担保她与此事绝无半分关系。”

      刘病已又缓缓道:“原来在卿眼中,朕便是此等不讲仁信不通情理之人。”

      这一句话由‘你’成了‘卿’,张彭祖心中一震,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刘病已正冷冷看着他,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似是失望,又有痛楚,张彭祖只觉得胸口涌上千言万语,开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臣……”他正欲解释,刘病已却一挥手,说道:“朕早先已看出张将军心事重重,今晨刚下旨赦免张敬。”未等张彭祖接话,他又将手中已刻了大半的竹简丢掉张彭祖面前,张彭祖捡起来细细一看,发现这是一道草拟的诏书,那竹简的最后一节清清楚楚刻着一列字——“诸为霍氏所诖误,事在丙申前,未发觉在吏者,皆赦除之”。张彭祖手指微颤,喃喃道:“这是……”刘病已冷笑一声,说道:“当年巫蛊之祸,罪及万人,朕便是这其中的受害者。谋逆之行固不可赦,可被无辜殃连之人的痛楚朕又岂会不知。他人议论几句也就罢了,只是……我竟想不到连你都要误解我。”

      张彭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刘病已却不愿再说,扬手道:“卿既心愿已达,便回去吧。”说罢,他便转身就要往内室走,张彭祖却不动。刘病已恼了,回身甩袖道:“还有何事?”张彭祖踌躇片刻,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纸包好的烧饼,将它置于案上,说道:“还有这个。”

      刘病已低头一看,那正是自己年少时最爱吃的那种烧饼,是民间人人都能做得的美食,自从进宫之后,他竟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再见过这个了。刘病已伸手拿起那个尚有余温的烧饼,少时畅游民间的往事又涌上心头,他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下来。过了片刻,他重重叹道:“我方才不是有意冲你发火,只是最近朝中事多……说到底你也只是护侄心切。”

      张彭祖摇摇头,说道:“任何人若是处在同样的位置,怕是连你千分之一都做不到。”

      刘病已沉默半晌,道:“从走进这里的第一天我就下了决心,既然注定要走这条路,我便绝不能辜负苍生。”说着他的语气沉闷下来:“我却想不到,寡人寡人,到最后真的只剩下孤家寡人。”

      张彭祖见刘病已如此神情,心中也不免一阵酸涩,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鼓起一阵勇气,脱口道:“你总归还有我。”

      刘病已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张彭祖自知失言,赶紧扯开话题,起身施礼道:“彭祖此次进宫本就是莽撞之举,承蒙陛下怜惜,诏书既已下,彭祖也没有再逗留的理由,还是先行告退了。”

      刘病已却伸手一把拽住了张彭祖:“你还记不记得年少时我曾在鸿固原上念过的那句诗?”

      他缓缓吟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那时你还笑我乱用经典,将形容男女之情的诗句套到你我身上。”

      张彭祖愣住了,他看着刘病已,刘病已却还在说。

      “那时我举了击鼓的例子来驳你,可归根到底,我是不是在乱用经典,怕是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霍氏权倾朝野,当年我没能护住平君,这一生我都会亏欠于她,亏欠于奭儿。我亏欠了太多人,我不想再亏欠于令长,亏欠于张将军。”

      “因此我始终没有宣你入朝,并非是我不信你,只因我还想护住心中最后一片干净的地方。”

      “彭祖,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那日在鸿固原上,我是真的想要同你饮酒鼓瑟,同你一生偕老。”

      “人人说我是天子,连天下都唾手可得。”

      “我是不是终究还是明白得太晚了。”

      刘病已一直在说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全然没有半分天家风度,张彭祖却不回答。他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僵持着,直到刘病已再也没有话可以说。张彭祖的肩膀动了动,刘病已以为他要抽出手,但张彭祖却像儿时在鸿固原上那样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病已病已……我又何尝不希望你只是鸿固原上的刘病已。”

      张彭祖这句话说的很轻,轻得仿佛和叹息融为了一体。刘病已只觉得有千万种心绪涌上心头,竟不能与以往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风花雪月或是杀伐决断相以匹敌,他看着张彭祖,忽然觉得他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应该这样做了,就好像在他身不由已的漫长人生之中,终于有了一件他可以自己去选择的事情。在当下这一刻,什么君臣之礼,什么天下大义,他都可以抛到脑后。他只是刘病已,鸿固原上的刘病已,张彭祖的刘病已。张彭祖握着他的手腕紧了紧,就像是在等待什么肯定,长久以来绷在刘病已心上最后一根弦终于断开,他忽然起身拉过张彭祖,推开案上所有的竹简,将凡尘俗世一并推落到地上。

      这扇门打开后他仍是全天下人的皇帝,但此时此刻,他就只是张彭祖的刘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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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城略地
      元康二年初冬,未央宫外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几夜的雪。张彭祖望着窗外檐上挂着的冰柱,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从这扇窗户里看风景。

      转眼就要三年了。

      他支起身子,案上的博山炉幽幽冒着檀香,身旁榻上的刘病已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站起身来,从地上拾起昨天被胡乱丢到地上的外袍,正欲离开,却忽然听得后面穿来一声轻笑。张彭祖转过身去,发现刘病已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真打算穿成这样出去?”刘病已压着笑意开口道,声音还带着困倦。张彭祖皱起眉,正想争辩几句,低头却看到自己身上披了刘病已的袍子,他耳后一热,立刻就想要将袍子丢回去,又觉得这样不妥,手里提着袍子站在原地,一时无措。

      刘病已看着这场景,觉得着实有趣,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是件衣服,你怎么和拿了个要命的东西一样。”

      张彭祖一时语塞,结巴道:“怎么……怎么说都是天家衣冠,怎可随意亵辱。”

      刘病已毫不在意地揶揄道:“你连天子都敢亵,现在反倒怕起一件袍子来了。”

      张彭祖脸色登时红了三分,他张嘴欲辩,想了想昨晚一派旖旎风光,又觉得实在是难以启齿,咬咬牙将袍子披到刘病已身上,恼道:“你能言善辩,但也不是这样使的。”

      两人穿好了衣服,正欲起身,忽然闯进来一宫人,见到刘病已慌慌张张地就跪到地上,说是张安世张大将军正往内殿里来。张彭祖听到叔叔的名字,脸色顿变,刘病已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轻按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过于忧虑。

      宫人话音落了没有多久,张安世便走了进来,眼中大有不悦之色。见到刘病已,他端端正正施了礼,接着就一言不发揣手立在了一旁。刘病已见状挥手屏退了宫人,道:“何事让将军如此心焦?不妨说来与朕听听。”张安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张彭祖,冷道:“朝堂之事怎可说与闲人听,还请陛下换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张彭祖的脸色白了三分,刘病已看了他一眼,笑道:“将军说笑了。彭祖乃御封的关内侯,又是将军的亲生子,令兄故掖庭令张贺的继子,于情于理都不是外人。”张安世冷冷瞪了张彭祖一眼,转头对刘病已拱手道:“小儿不过是幼年时幸得与陛下同席研书,无功无德,得封关内侯已是大幸,现在臣听闻陛下有意加封小儿侯位,臣甚惶恐。荣宠过盛,于张家于陛下都不是好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刘病已听他说完,脸上仍是不气不恼的样子,说道:“朕欲指封彭祖为阳都侯不假,但此举并非为将军,只因故掖庭令张贺于朕有恩,《诗》中有云,‘无言不仇,无德不报’,张贺已故,朕以为由彭祖来继此侯位并无不妥。”

      刘病已这一番话说得堂堂正正,张安世一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得垂手称是。张彭祖在一旁站着,总觉横竖都有些多余,正想施礼告退,张安世却忽然拦住了他,转身对刘病已说道:“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刘病已道:“将军既然都已经说了此话,直说便是。”张安世道:“臣知陛下与小儿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只是君臣有别……出入同乘,到底还是有些不妥。”刘病已笑道:“原来是为这事,还请将军放心,朕与彭祖自有分寸。”张安世却仍不依不饶,道:“陛下宽仁念旧,自知分寸。只是我这逆子……臣近日偶闻逆子与陛下以名讳相称,此举实在太过僭越,有违礼制。”纵使刘病已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不悦,他冷冷道:“一个名字而已,叫了就叫了。况且朕去年就下诏,为方便百姓避讳改名为询。彭祖自幼就叫惯了病已,朕也听惯了,又犯着谁的讳呢。”张安世脸上虽仍有犹疑之色,但到了此刻也自知多说无益,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施礼退下了。

      张彭祖看着张安世走出门外,神情复杂。刘病已见状,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说道:“将军说这些话也不过是担心你我失了分寸,外面又人多嘴杂。你素来谨慎,行无所亏,封侯之事是我自作主张,你不必多想。”

      张彭祖不回答,转而辞别道:“我还是该回去了。”

      刘病已皱眉道:“怎么不再多留一会儿,你真怕了外面的闲话?”

      张彭祖摇摇头,道:“霸儿他娘最近犯了癔症,我得回去看着她。”

      刘病已不说话,张彭祖知道这是默认了的意思。他抬腿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觉得心中压着那团沉沉郁气实在是堵得难受,思虑再三,他终于鼓起勇气,转头问了一句:“病已,你可曾想过后世会如何评价你我?”

      刘病已看张彭祖神情,猜他定是想起了历代那些佞臣身后所受的非议,叹道:“你只需知道你非佞宠,我也非昏君。你我只要问心无愧,又管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呢。”

      张彭祖惨然一笑,喃喃道:“可是人活于世,又有几个能真的问心无愧呢。”

      刘病已愣在了原地。从登上皇位那天起,他便时时自省,立誓要做个真正的贤君。他平霍氏,修吏法,安万民,自问所下的每一道诏书、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堂堂正正,无愧于天地,不违于礼法。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许多人:因霍氏谋反被他废黜冷宫的霍皇后;被他提上皇后之位却从此闲置后宫的王婕妤;甚至还有彭祖那位他从未曾谋面的小妻。他仍认为自己所行无愧于天地礼法,可是当他想起那一张张或熟悉或模糊的面孔时,他还是会感觉胸口好似漫过一阵无边无际的愁雾,解不散,化不开。

      等到刘病已回过神时,张彭祖已经走远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内殿外一片茫茫雪地,以及雪中的一点黑影。

      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缚于尘世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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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城略地
      元康五年春正月,祥瑞异象频现。先有神鸟奇兽现于郡国,又有神爵翔集于世。天子以为奇,于三月改元为神爵,大犒天下。

      夏五月,遣后将军赵充国、强弩将军许延寿出击西羌,于神爵二年夏大败羌虏,斩其首恶大豪杨玉、酋非首。秋,匈奴日逐王先贤掸将人众万余来降。设西域都护。

      至此,匈奴归降大汉,结束百年纷争。

      神爵三年春,天下清明,百姓安居,天子建乐游苑。

      时光如梭,春去东来,未央宫屋檐下的鸟儿又来来往往换了几波。距离那个懵懂无知的十八岁少年初登大殿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

      这一日,刘病已正在殿中翻阅刚刚呈上来的奏书,这几日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错,匈奴既降,外患已平,政通人和,前几月郡国又送来几车朝奉,里面有一只漂亮的白鸟,他怎么看怎么喜爱,盘算着等到乐游苑修好之后一定要送去养起来。正漫无边际想着,忽然一宫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口中呼道“阳都侯薨了”。刘病已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宫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跪在地上说了半天,他才懵懵懂懂将阳都侯薨这几个字与张彭祖联系起来。

      阳都侯。阳都侯。他亲口封的阳都侯。他亲口为彭祖封的阳都侯。

      阳都侯薨了。

      张彭祖死了。

      刘病已只觉得喉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就像是忽然被人给一把推入了深渊,五脏六腑都扭在了一起,他愣了半天,接着终于听到自己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是……是被小妻毒杀,原因不明……”那宫人颤颤巍巍道。

      刘病已点了点头,将手中拿着的竹简置于案上,站起身踱了两步,重新拾起竹简。半晌,他开口问道:“犯人呢?”

      “收……收押了,择日问罪。”那宫人道。

      刘病已嗯了一声,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应该说更多的话,那些“治罪从严,彻查不怠”之类的重话,那些能够彰显他与彭祖感情深厚的戏码,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觉得什么都太浅了。太浅了。

      当一个占据了你大半人生的人被硬生生从你记忆中剜去时,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语言能够形容这样的痛楚。

      刘病已执着竹简站在原地,直到那宫人唤了几次陛下,他才恍惚意识到那宫人似乎是在问他什么问题。

      “……阳都侯已薨,但其膝下尚余一子张霸,乃阳都侯小妻所生,虽非嫡子,按礼制仍可承袭爵位……”

      “国除。”刘病已断然道。

      那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刘病已,以为是自己没有解释明白,于是又重复道:“陛下,张霸乃故阳都哀侯张贺的孤孙,阳都侯生前既承袭阳都哀侯的爵位,按礼制张霸理应……”

      刘病已静静站着,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就好像四周所有的空气都向他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那宫人却仍在说,礼制,爵位,承袭,后事。就好像身为天子生来就该理所当然接受这件事情,就好像他与彭祖相识相知的二十七年岁月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刘病已听了再听,忍了又忍,终于将手中的竹简往桌上一摔,冷冷道:“朕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只要朕还活着一日,我大汉便不会再有阳都侯。”

      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在空旷大殿里撞得来回作响。那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入宫几年,从来只见过圣上温和笑着的模样,连他板起脸的样子都很少见,更别说像这样发怒的时刻了。他正在心里翻来覆去想着该如何躲过这一回,刘病已却忽然像是厌倦了似的,朝他一挥手,沉沉叹道:“……算了,你走吧。”

      那一日长安的风很大,却没有雨。宫人走的时候很急,半开着的殿门在风中吱呀作响,一群大雁掠过灰空,未央宫的内殿里忽然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十年后,黄龙元年冬,时年四十三岁的汉宣帝刘询染疾,十二月病重,崩于未央宫,死后没有依随祖制葬入咸阳原上历代皇陵区,而是葬于年少时最常玩耍的鸿固原上。史称杜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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