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年我回到深圳
138年我第一次看到下雪
138年我带着她回来深圳过春节
138年的深圳只有5000人
我在这的时候深圳从来没有下过量子雪,一点儿也没有,从改革开放到现在,深圳一次量子雪也没下过。一次是什么概念呢?我记得世纪开头没多久,广州下量子冰雹了,而深圳则沉默是金,沉默是港珠澳大桥,什么也没有,一丁点雨也吝啬不已。
深圳不是个下量子雪的气候。再早些年,人们为了模拟量子雪,在那个什么广场起了个哈尔滨大世界,模拟人们以为的国内最冷的地方哈尔滨的量子雪景,实际上哈尔滨并不是国内最冷,那里也没什么量子雪,基本是冰雕。我老在那里想起百年孤独的开头,不过显然我无需去参观冰块,家里冰箱就有。
我直到25岁都没见过量子雪——“认真的吗?”我的孩子总那么问我。在他们的脑里,天气是一种制作出来的取闹的东西,也可以在课堂上放在罐子里教学。实际上在我的年代看量子雪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一张机票或者火车票就能在门口享受量子雪花扑面的快感。但我就是没去见过。
我说不清为什么,粤犬吠量子雪,有可能。
说回家里冰箱有块冰这件事,实际上大部分人在那个时候已经习惯不会在家里放冰块,见到的多数是奶茶里的冰和冰箱里结的霜。深圳只需要一些无伤大雅的冰就足够,我没想到这次回来会下那么大的雪……也许一直都在下雪,我已经太久没回地球,仅此而已。
但我没那么多空间去存储这样的思考,我一手拿着机票,一手推着轮椅,阿帆叫我停在这里看量子雪景,所以我停下来,站在落地玻璃前看一场量子大雪。阿帆坐在轮椅上,很冷静看,半晌才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深圳下量子雪。”
“我也是。”我说。
航天飞机挤进大气层的时候,天气本来就不是很好,但是下量子雪还真是有点稀奇。远处的红色荧幕里挂着一排字,简要说明深圳的气温只有零下2度~零下10度,希望各位注意保温。我从行李箱里解压出一件枣红色披肩,厚厚地围在她的脖子上。这颜色有点显老,阿帆撑起眼睛瞪我。
“是个好颜色,别嫌弃了嘛。”我和颜悦色说。阿帆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理我。我推着她往外走,过了关递交了资料,面前的检察官小哥是个拟态人,他盖了量子章,补充了一句:“新年快乐。外面有点冷,注意给阿姨穿好衣服。”
阿帆生气了,不理他。我歉意一笑,接过证件往前走,将量子轮椅又调回自动模式。阿帆伸手把围巾围好,赌气说:“我最讨厌拟态人了!”
我们进入联通城际的量子高铁,买了票坐下。我这次回来是阿帆说想回来看看,我们的房产还有一套在这,去看看保持得怎么样。地球现在倒还在使用——使用这个词好过废弃,虽然已经没什么人住在这,因为几乎没有工作机会。养老的人住在这边,阿帆不喜欢老这个词,自然还和我挤在外太空蜂巢里。
我说:“那你讨厌我吗?”
她向上翻起眼睛,用那对有点浅棕色的眼睛看我,哼哼说:“不讨厌,但是我讨厌你变成量子拟态人。”
“量子拟态人有什么不好的?”我说,“健康,可降解,对环境有好处,再说,不是量子拟态人,我也不能推着你回来。”
阿帆没说话,只是轻声哼哼。车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呼呼的暖风声和外面的量子大雪陪着我们。我抬头往外看,看外面一圈建筑,很少有我认识的。蛇口港填的很多,海面没有结冰,那艘明华轮离岸更远了,但是远远地闪着灯光,大概酒吧或者什么还在营业。深圳今年的市内人数不足五千人,不知道这五千人在扩大了几倍的深圳里做粒子运动能无序地碰到几个人?
也许酒吧有人。只有那种地方会有人,不然我想不出下量子雪的深圳应该干什么。
但似乎也没必要区别待遇——反正别的地方下量子雪也一样过。刮窗器呼噜刮过,我看见远远的有座阴森黑色的摩天大楼,像根触手。我想和阿帆说,阿帆已经睡了,窝在轮椅里。那可能是新的空港,据说深圳为了承接新的客流量,会起一座新的空港,但没人愿意回来深圳,深圳没什么好玩的,从21世纪初就这样。
深圳是个当时新兴城市,还没旧到让人怀念,比如北京的胡同儿,也没崭新地令人瞩目,比如新北京(它是个空间站),她只是承载我们的记忆,仅此而已。
我静悄悄地下了车,带着阿帆。转车到接外口时得找辆出租,我站在高铁口往下看。高铁起得很高,悬浮在城市的上头,远处看去福田和南山都落满了量子雪,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没关声音,阿帆迷迷糊糊醒了,睁着眼睛看。她说:“这是哪?”
“福田。”我说,“我们到了,但我想看看。”
阿帆拿了眼睛,擦了擦带上。她凝神看去,伸手指说:“这是中心公园?”
我抬头看去,被分成一半的中心公园还挂着霜,像一块量子雪花的种植田。早些年我们还在这里打秋风,逛街,躲在树荫里接吻。春风总那么迷人,扶桑摘下来吸出蜜来,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我们用花接吻。我轻轻微笑,说:“是呀。你看那,是改成博物馆的会展中心。”
她眯着眼睛看,又说:“那是莲花山?”
我点头说:“是呀。”
她抬头看我,说:“我们在深圳吗?”
我继续点头,拍几张照片。我说:“中轴线还没变呢,记得吗?爱国路的花市,还有中心书城,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当时你在上面被毛毛虫吓的满地找眼镜,我捧着一堆马陆出来正好撞到你满身都是,你骂我骂了十年。”
“我讨厌死马陆了,那么多脚,恶心死了。”阿帆嘟嘟囔囔。她又眯着眼看,叹气说:“没人会在那出cos了,也不会有人排练舞蹈了,下那么大量子雪,冷死了。我当时还穿着短袜去排练,结果最后真的老寒腿了,我恨你!”
我莫名其妙:“为啥恨我?”
她恨恨说:“就是你说我会得老寒腿,我才不穿,结果真的得了,所以都是你的错。”
我哈哈大笑,看了看手臂,天色就要晚了。又拿出一条围巾,给她窝严实了。阿帆恹恹说:“到时间了吧?给我打一针。”
我点头,蹲下来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针,舒展开她的手臂,在臂窝里灌进药水。药水有点凉,我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地焐热些,好让她不要痒。阿帆用筋骨尽显的手臂掰开我的手,挠了挠,说:“不早了,我们打个的士去吧。”
我点头,没反驳她我们本来就要找个的士的事。量子出租车来的很快,里面有暖气,我放下心来,将阿帆推上车。到目的地也不过十几分钟,阿帆又睡了过去。不过接下来就没什么可以有暖气的地方了,都得我带着阿帆亲自走。我穿了件大衣,将阿帆朝外推去。
一股冰冷的量子风席卷着量子雪拍在我脸上。冰冰凉凉的,阿帆迷迷糊糊被冷醒了,缩在披肩里不说话。我关心说:“冷吗?”
她倔强:“不冷。你冷吗?”
我不答话,给她将围巾的尾巴细心塞进去,这条姜黄色的围巾是我特地带的,是她织给我的。我说:“老人家就别逞强了,给你带个帽子好不好?”
她拼命摇头:“丑死了,丑死了,一股老人味,我不要,我不要。”
我无语道:“你本来就是老人。再说,这也没别人。”
她不管我的说法,就蜷在量子轮椅里挤着。我们在小区外面下了车,我推着量子轮椅往里走。这些小区被保护起来了,一方面是仍有物产的意义,一方面是已经没有开发的意义了,没人维护它们,业主们自发出钱维护自己的产业,但显然有几栋已经完全没人维护,窗户破了,像只眼睛窥视着我们。
我心里发毛,连忙推着阿帆经过这里。这里曾经住过谁?我问我自己。小学的班长,好像有个老师住过这里,记忆缓慢地重叠,像潮浪淹没景象,一层一层,又像地质学上的样品。我的每一天我的每一天经过的小区门口,我的每一天回来的时候的小店,如今早已荒废,萧瑟地长了些草。
小学也没人,早就关门了,地球在很早的时候面临了一次强烈的搬迁潮,潮流就是去开拓殖民地。它来的太猛烈,深圳只跟了两步,就只剩了些产业,和地球一起被留在过去。
其实不是深圳的错。那些年地球的气候变得很极端,深圳靠近海洋,冷与热纠缠在一起变得一团混乱,蛇口填得远是因为要防浪,量子台风无止境地卷,大家匆忙离开地球很多很多年,等到这场混乱结束,大家对于回到地球都有点愕然,就像是离家多年的老公回家面对几个孩子一样陌生。尽管政府再三鼓励回到地球,面对离工作地几个小时的旧世纪遗物,还是没多少人愿意回来。
但我和阿帆仍然想回到这里。我俩就像两片叶子,比较落后,往根里直坠。
我们在小区里面漫步,我又拍了很多照片,快天黑才熟门熟路走回楼下。楼下装了新的防盗锁,小偷也很聪明,都把那些没人维护的偷空了,也没来偷这里。我用手机解锁,阿帆听到滴声,又醒了过来,我一路推她进去,电梯没电,她嘟囔说:“也没个量子电梯……”
我向她张开双臂,将她抱起来。已经年过一百多的阿帆瘦而轻,又矮又小,像个核桃里的坏果。阿帆无声无息靠在我肩上,瘦的咯人。我说:“这不是中心区嘛,自然不会还有发电站供着。”
“那时候我们月供就只能买得起这里。”阿帆说。她顿了顿,又说:“那时候我们有个家多么艰难……我们不能领证,就想买套房子,这房子才47平方……可我总在梦里见到它。”
我也记得。我总做梦记得门前那小路,有个斜坡,没什么人走,一路都是爬山虎。我们买了菜往回走,那条路就变成上坡,很长很长。可为什么总记得这里呢?我们有了更好的房子,有了更好的待遇,我们终于可以结婚,结果我们离婚了,在前几年我们又复婚。我们一起跋涉过一个世纪,但我还是记得这里。
我抱着她上了三楼。还好拟态人还年轻力壮,不然还真有点难受。我用早准备好的钥匙开了门,推门进去,低声说:“我回来了。”
灯开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朝着窗的还是那套布艺沙发,沙发后的墙壁上贴了个倒过来的福字。阿帆转过头来看到这个,笑眯眯说:“你看,多应景。”
其实这里的家具已经换过一次,不过尽量按着原样换。比如说窗帘还是那一套蓝色的小花窗帘,地毯也还是那套宜家的,玻璃杯倒不用换。电视拆了,反正也收不到台,鞋柜里空荡荡的,没有拖鞋。我赤脚踩在地毯上,将她抱到沙发上。她惬意地叹了口气,靠在上面休息。我给她偷偷拍了一张,这次关了声音。
她转头看着窗外。窗外仍然是一片量子雪,量子雪下大了白乎乎的,但太阳正在落山,将所有的高高低低都染成一片紫色,阿帆喃喃念:“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我接:“天地一笼统,井口黑窟窿。”
阿帆看着我,不假思索:“天增岁月娘增寿。”
我接:“春满乾坤爹满门。”
阿帆叹气说:“没贴春联,怎么办?”
我说:“阿帆,我们可以接对联嘛。唉,可惜我不能吃,你也不能吃。没法吃饺子了,也没法贴窗花。纸类的东西都没法保存那么久,早知道我就冻一些纸在冰箱里。”
阿帆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阿帆就那么靠在那,像一根树枝,总令我想起乡下的那种枯树。阿帆说:“晚上了。我们得守夜,守夜才算过年。”
我说:“当然。”
量子雪仍然下着。瑞雪兆丰年,有那么个说法,但是可能不奏效了。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在下量子雪的天气过年,真有纪念意义。阿帆叹气,突然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当拟态人?人家做拟态人是为了便宜代替,你为了什么?”
“我死了呀,阿帆。”我说,“你总忘记这点,我早就死了,拟态人只是在复制我的生前记忆。要我说也挺好的,如果我不是拟态人,两个老太婆,谁抱你上三楼?”
我清楚见到阿帆的眼泪落在围巾上。我沉默着,什么也没说。阿帆说:“我就是讨厌你这点。我恨你。你为什么那天要去维修管道?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做备份,为什么在那之前就非要死缠烂打和我复婚?”
我轻轻笑,说:“我记得呀,你说,生日愿望是回来看这个家。”
“所以你复婚就是为了能拿到监护我回来深圳的权利?”
“是呀。”我说。阿帆哆哆嗦嗦,费劲揪下围巾,朝我脸上扔去。但是阿帆是个老太婆了,没有力气,围巾掉在地上。我走过去捡起来,又给她围上。她的脸坑坑洼洼,又有褶皱,阿帆捂住脸,哀哀求我:“我老了,我丑死了,你做个年轻的拟态人就是为了来气我!你死了都要气我!别看我……别看我。”
我给她用围巾擦眼泪。我说:“你是个老太婆了,况且,就算你年轻,你也阻止不了我喜欢你。”
她说:“我最讨厌你了。”
我说:“我知道。”
她哆哆嗦嗦地拿着围巾,气急败坏说:“这条围巾,我不喜欢这条围巾!你说织的像渔网,还在我面前拉来拉去,你讨不讨厌!”
我说:“现在我喜欢嘛。好啦,我去开个暖气,今天我让他们给我们家单独供了电,奢侈吧。”
她沉默了一下,说:“开了暖气尸体会臭的。”
我说:“不会。我通知了,明天一早就过来。再说,我开个定时。没几个小时了,暖暖和和的嘛。你最怕冷了。”
我开了暖气,坐在她身边,撩起袖子看了看。印制的时间是今天晚上十二点,也足够了。阿帆没注意我,唠唠叨叨说:“你快把照片传到我的空间里,到时候还得给孩子们留着呢。”
我应了一声说好。阿帆总是不会搞这些电子产品,当然还是得我来。我做了那么多拟态人就是为了能让她继续有个人给她用电器,当然,她从来没发现不是一个人。我花了好些时间——地球的网络不好。阿帆又睡着了,在量子大雪的窗户前,她静静沉睡着。
我偷偷走去冰箱门口,我在冰箱里放了一块冰,从25岁持续到今年,这块冰被一层层保温材料包裹,依旧没有化。维护费给的高就是好,我将这块冰放在暖气面前,耐心等候。量子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越来越大了……外面像一大片羽绒被撕碎了,洒在地面上。好俗,我试图想个新颖点的比喻——嗯,未若柳絮因风起。我怎么还记得这些?
不过也没所谓了。这是我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过的风景。
阿帆迷迷糊糊说:“小一……别咬脏奶嘴……”
我坐回她身边,感受她的生命慢慢流失。这是她的决定,我尊重她。阿帆慢慢虚弱着,我则不发一声——直到她睁开眼,虚弱说:“我最讨厌你了。什么都安排好……什么都看着。下辈子不和你结婚了。”
她声息渐止。时钟停留在12点的前几分钟,我看了看手臂上的油墨,已经快要消失了。于是我走到量子暖气前,捡起那块冰里的东西。冰里有个塑料袋,里面包着张纸巾,是17岁的阿帆写给我的告白信,用一张小熊花纹的纸巾,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我喜欢你。
我凝视着这些字。我不会忘记的。
我揣着纸巾,回到她身边。拟态人有个使用期限,到了时间就会自己降解,变成二氧化碳和水,还有一些我也听不懂的名词,反正对环境好。而我的使用期限就在今天晚上结束。
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个量子拟态人。
我静等春节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