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头陆有件喇叭裤,我也想要。
那是他女朋友给他买的,你没有。
我没有我才想要啊,傻卵。
陈勇从草地上坐起来,灯芯绒外套上沾满了枯草,蓬松的四六分被草地上的夕露打湿,塌下去半边,样子很滑稽。
他冲我一笑,歪嘴显得更歪了,“我是说你没对象啊,麻子。”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麻子,被一个歪嘴而且有听力障碍的人叫麻子,更让我恼火。
但我没有起来,我想不和他斗。我妈说等我长大,麻子就会消退,但歪嘴会伴随陈勇一生。某种程度上说,他比我悲惨,因为他不知道他被他瞧不起的麻子脸给看轻了。
我和他相识在一年前,我刚上高中,他在我高中附近的鞋厂里踩鞋包,我们的友谊开始于我请他打的一盘街机,他请我喝的一杯玻璃瓶装冷饮。而真正使我们友谊得以维持下去的是我和他依靠彼此感受到的那一点优越感。
我和他都没对象,也没钱。我读书,他替家里做事,面对满街满墙满电线杆的重金求子和赌王麻将桌,我们常常由内而外地感到触动。
我们渴望艳丽少妇温暖的怀抱,却害怕稀薄报纸的背后是一场预谋已久的仙人跳,更怕赌王麻将桌下面是一把预备砍去我们的手指的菜刀。
陈勇怂恿我用座机打重金求子的电话,我没理他。陈勇冲我哂笑着,站在墙根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有个中年女人穿着睡衣和皮鞋从巷子另一头走来,我拽了拽他,陈勇托着裤子抖了抖,把宝贝塞回裤裆,背对着“撒尿狗生”的大红字,满不在乎地站着。
“怕什么,差点害我尿鞋上。”
他长时间地凝视墙上穿着紧身包裙风情万种的女人,我把下面的电话号码读了一遍,他转头冲我笑。
“你都会背了?我就知道你心动。”
“说得好像你不想似的。”
他摸摸了下巴,装作听不到。
我们从不否认这些东西对我们的吸引力。性和财富离我们那么远,却那么被我们强烈地需要着。最急需的事物永远在赶来的路上,我常常对命运的不守时感到没来由的愤怒。
欲望不能等待,但我们没胆子到那片连空气里都浸染香水的小窄巷去,年轻的原始的欲望被我们长时间地压制着。我和陈勇就像被丢进一只小高脚杯的金鱼,怎么摆动也无法转身。
朗读声枯燥,车间的光线昏沉。有时候我会在自习课跑出去,就像陈勇会在大家吃接力餐的时候溜出来,到河岸抽一根寂寞的廉价烟。
那烟很呛鼻,我让他别抽,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抽烟的动作让他的嘴巴看起来更歪了。
于是他的神色染上一层更浓郁的怅惘,然后他说,隔着烟雾,我的麻子看起来没那么明显了。
我说,去你妈的。
他不理我。我分不清那是他装聋还是他大度,但我也不在乎。
河水静静流淌,有人在临近桥堍的桥洞下洗衣服,另一头有小孩儿脱了裤子想尿尿,在前来洗拖把的老人呵斥声中飞快地溜了。
我和他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打发时间。
陈勇问我:“你要上大学吗?“
我成绩差,大概上不了。但我不想破坏身处象牙塔时的优越感,于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们学校的李霞,会考大学吗?”
我直起身看他,见他正把一盒什么东西往兜里塞,我下意识扑过去抢,他配合地把兜里的东西摸出来,是一盒荧光灰外壳的安全套盒。
“你哪儿来的?”
“草地上捡的。”
我不信,低头往盒子里看,空的。陈勇一把抢过去,重新塞回兜里,悠闲地躺回草地。
“空的你拿去干什么?”
“你是傻X吗?看看说明书也好啊,外面又不卖。刚才我问你的你知不知道?你们学校李霞考不考大学?”
“谁啊,我不认识。”
“你帮我问问。”
我摇头说不,陈勇有点急眼了,抬手就在我肩膀上揍了一拳,我挨了揍,更不肯帮他这个忙,站起来就要走。
就在我起身的瞬间,陈勇或许忽然意识到虽然我不学无术,但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个动口不动手的读书人。于是他站起来追着我道歉,追出去十多步,我就原谅了他。
他和我说,他喜欢李霞,他想追她。
我说,干我屁事,想追就追,难道还要我这个麻子脸代替他追?
陈勇摇头说,他想先问问对方要不要考大学,如果考大学……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问他是不是如果考大学的话就不追了?
“如果她要考大学,我就去她的大学边上踩鞋包。”
他这句话说完,就有售卖盗版光碟的摩托车绝尘而过,大喇叭里放着《哭泣的百合花》,听起来很壮烈。
我不知道陈勇说出这番话到底是不是真心,但那一刻我真的被这种劣质又粗糙的语言和配乐打动了。但很快,我又意识到帮助他的不可操作性。
我从小就因为脸上长麻子而胆怯,别人不来找我已经万事大吉,让我主动找一个女同学问她要不要考大学,如果她要考大学,让她做好有人赶去她学校边踩鞋包的准备,这些话,我根本说不出口。
陈勇抬手,看上去想再给我一拳,但前车之鉴就在几分钟前发生过,于是他忍住了,我是一个不好得罪的麻子脸。
“你帮帮我吧。”
我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陈勇很泄气,嘴巴也不歪了,看起来很纯情,一点也不像偷藏安全套空盒的小混混。
最后,他退而求其次地说,李霞的家就在这附近,如果我不愿意帮他问,陪他到她家楼下也行。
我满口答应,在他的带领下走在漫长的荒田,道路两侧寸草不生,光秃秃的,看着令人心烦。偶尔有车辆驶过,会有人探出头,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我们。
陈勇怪我穿校服背书包,还说有哪个学生会在这个点在街上闲逛?
我很不服气,反问他,哪个学生在工作日不穿校服?
他抬腿一脚踢飞石子,我抬头看弧线掠过。晴朗的天空又高又远,在夕阳时分又压低下来,层层云片铺展,像女孩子一样温柔。
陈勇忽然摸了摸鼻子,慢下脚步。我从后面推了他一把,走啊,我说。
“她可能不在家。”
“废话,她又不翘课。”
“那我们等等吧。现在几点?”
我没手表,他也没有,于是我们默默在荒田边坐下了。没坐多久,陈勇拍拍裤子站起来说,我们这样让李霞看到不好。
我反问他有什么不好,他说不上来,想了半天,挤出来个“不体面”。
我又问他,体面是什么,他让我闭嘴。
其实我就是存心找茬。我能意会他想表达的东西,那不是一手的体验,而是通过对世界简单地窥视和对成人拙劣地模仿做出的没头没脑的行为。我们一直在主动探索和被动接受中观察着这个世界,就像尝试用爪子抓饭却被警告的猫。
这是陈勇的表白现场,我听从他的安排从沙石的荒田边起身,往街道走。陈勇问我要不要喝冷饮,我谨慎地问谁请客,他笑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我当机立断地撅住他的指头。
他边哀嚎边求饶,在店家冷漠的目光里摸出皱巴巴的两块钱,点了两杯冷饮。
一杯喝完,我腆着脸问老板允许不允许续杯,老板冷漠地摇头,我硬是给自己再倒了杯冰水。
陈勇拿着勺子在扎啤杯里搅来搅去,里面的什锦橘子去皮葡萄也旋转起来。我看得眼馋,伸勺子去捞,陈勇眼疾手快,端起来就走。
在他背过身的空档,我看见一个扎着长马尾的女学生在店门前一晃而过,我拽了拽他。
“那是不是李霞?”
陈勇转过来,我飞快地从他杯子里捞出水果塞进嘴里,葡萄又冰又甜又酸,我又捞了一个。他没生气,眼睛直勾勾还望着外面。
我转头看门外,“是李霞吗?”
陈勇放下扎啤杯往外走,我端起来一口气全喝了,擦擦嘴出门时,老板还是冷冷地看着我们。
我们一前一后快步追赶着李霞的背影。不得不说,陈勇虽然嘴歪,审美还是正的。李霞个头高,骨架小,校服在她身上也不显得难看,长马尾垂在脑后,在夕阳下荡漾出柔和的弧线,看得人心情舒畅。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陈勇往前小跑几步就能就能碰到她的肩膀。我正纠结他为什么不开口叫住她时,陈勇却放慢脚步,看着她转身进了家门,又把大门关上。
“你为什么不叫她?”
“因为她不认识我。”
我目瞪口呆。陈勇故作老成地拍拍我的肩膀,“等你有喜欢的人,你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再想这件事,陈勇却一直在我身边絮叨个不停,害得我也不得不在意这件事了。但不论怎么说,我喝了一杯免费的冷饮。哦不对,是1.5杯。
如果他不和我强调这个下午的一事无成,或许那1.5杯下肚的冷饮带给我的快乐会更纯粹一些。经由他这么提醒,我忍不住担忧起明天要上交的作业本。
他恶毒地提议把作业本扔在荒田边,对老师说弄丢了,死无对证不用再写。
我强调说是课代表要收作业,他无所谓地一耸肩。
我觉得他说了一句屁话,但在即将走出荒田时,我看见街道里亮起的灯火,又忽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从背包里抽出作业本,一言不发地扔进荒地,作业本在群蓝色天空中飞舞,像一群白鸟在低空中振动翅膀。
陈勇扭头看我,目光里全是欣赏。我见他对我流露出这个表情,忍不住要想是不是做错了,他不给我思考的机会,忽然夺路狂奔。我像是响应狼嗥的狗一样下意识地跟随前者,一直跑得气喘吁吁才停下。
陈勇回家去了,没有等我,我并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失落,反而在内心感到一种粗粝的痛快。我们都知道该回家了,来去自由,不需要报备。
回家后,我遭到了爸妈严厉的批评,并在他们的强调下别别扭扭地站在座机前给陈勇去一通电话。号码还没按全,铃声却先响了。
我接起来,听到陈勇压低声音和我说他到家了,叫我不要担心。透过话筒我仿佛能看到他低眉顺眼站在走廊。我有样学样,在我妈横扫而来的目光中说了一遍类似的话,她露出放心的笑容。
2
李霞站在教室门口等我时,我穿过走廊惴惴不安往前走,身后是热闹的起哄,仿佛他们看到我们俩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前一天我说李霞背影好看的话,这次的正面接触让我坐实了对陈勇审美的认可。李霞有着一双玻璃弹珠似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凝着水汽或是泪意,嘴唇微微抿着,特别娇俏。
我一直看着她的脸,以至于没发现她垂着的手里正拿着我昨天丢在荒田里的作业本。她抬手递过来的瞬间,有一注冷汗顺着我的背脊沟淌下去。
书封上的泥巴被擦拭过,书封上写着“地理”,教室后面的那块黑板上课程表显示,下一节课就是地理。
“我捡到的,还给你。”
我很想说,谢谢,哪儿捡来的丢哪儿去吧。但是我只说了前两个字。
“昨天我看到你在跟踪我。”
班上同学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我摇头说没有,是另一个人想和你说话,他叫陈勇。
李霞没说话,用她那充满柔情的眼睛注视着我,当然了这可能只是我的幻想。随后她说,“你脸上过敏了吗?”
我说不是,那是我的麻子。
她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预备铃响起,她没和我告别,转身就走。我把举起的手放下,心里有点泛嘀咕。
地理课,我两手提着铁水桶,站在教室后面,老师还在洋流季风亚热带温带说个不停,我专心致志地想着李霞刚才和我说的话还有她的不告而别。
放学后,我翘了值日跑到陈勇的小鞋厂找他,他从附近的便利店走出来,腋下夹着两瓶啤酒,看起来很社会。这让我想起某天电视上播出的新闻,因腋下夹啤酒玻璃瓶而被炸伤。
我仔细地观察陈勇动作,发现这件事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他小心翼翼地夹着玻璃瓶,酒液平面虽然倾斜,但只是乖巧地微微荡漾。
“你来找我?”
“今天李霞来找我了。”
陈勇脸上立刻流露出羡慕和惊奇的神情,小跑过来,我紧紧盯着啤酒玻璃瓶。
“她为什么来找你?”
“她捡到我的作业本了,来还给我。”
陈勇听闻这件事,不知道该先安慰我,还是先羡慕我,踟蹰地站着。我旋而抱怨起李霞的没有礼貌,陈勇听了一会儿抓了抓头发,像是想起前一天的不告而别,有点不好意思。
我没想怪罪他,见他这样也无心再说下去。陈勇赔罪似的向我发出邀请,问我要不要到他家玩。
我说不去,还要回家补作业,他说卖接力的小三轮马上就快到家门口了,可以请我吃一袋炒糯米饭,我于是一口应下。
去他家要经过小鞋厂,他翘班出来还没报备,在经过鞋厂时猫着腰藏在我身后,东躲西藏惹得邻里纷纷侧目。
陈勇家的拐角处有个流动零食杂货摊,我经过时,一对男女在摊上买了只果篮。我犹豫着停下脚步买了两斤橘子和半斤软糖。陈勇上来就抢,我说是给他爸妈的,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有点陌生。
“这样啊。”他擦了擦鼻子。
我们都对忽如其来的世故感到不自然。我率先打破尴尬往前走,陈勇跟在后面话也少了。他被我身上某种社会力量所震慑,变得温顺又软弱。
进门我特意问了要不要脱鞋,陈勇的妈妈看着我直笑,我把橘子和软糖搁在桌上,她很惊讶地看着我。
“这是你给我们的吗?”
我点头,余光里看到软糖,觉得有点不妥,于是蹩脚地给礼物分了类,橘子给叔叔阿姨,软糖给陈勇。
于是我伪装起来的成熟就在我蹩脚的解释中穿了帮,露出让大人安心的青涩,成熟的天平歪向她那侧。
陈勇的妈妈客气地笑着让我进去坐,晚饭一会儿就好。
吃过晚饭,上陈勇他妈让我留宿,我执意要走,陈勇在她的安排下为我送行,刚送我到十字路口,就让我自行回家。
我还没走出多远,他又把我叫住。路灯下,他抓了抓青色麦茬似的头皮,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风掠过即将在春天复苏的荒田。
“现在你算认识李霞了,她也认识你。你帮我问问吧,她考大学的事。”
我点点头,他露出个微笑,嘴角高度平齐,嘴也不歪了。他比我早出娘胎两年,现在却像个求我帮忙的小弟,低声下气的样子无端磨灭了我一直以来的优越感。
第二天,我就去学校转达他的心意,交代了要追着她踩鞋包的事,顺便问了她考大学的意愿。在不怀好意的围观中,李霞要走了陈勇家的座机号码。
3
晚春时节,镇中学门口的玉兰花掉了一地,大而肥厚的花瓣打着卷儿,芬芳过了头。空气潮湿又闷热,像暴雨过后开太阳,气味很泥泞。
李霞和陈勇的关系在这样惹人心烦的气候里关系越来越好。陈勇不敢把纸捅破,李霞揣着明白装糊涂,两人在跷跷板两端你来我往维持着平衡。
我很满意这段关系,他们之间距离恰好让我的友谊有立足之地,而陈勇越来越焦虑,多次和我提议要向李霞表白。
我问他,不成功,你能成仁吗?他说,不论成不成功,我都能成人啊,我下个月就是成人了。
我知道他不行,就像我深知自己做不到一样。他还没能掌握谈不成朋友也能做朋友的奥义,那超过了我和他了解的范畴,世界像张糊墙的报纸,向我们卷起一角,我们虽然再三往里窥视,却始终不能知其一二。
李霞和我们都不同,喜欢看书,听歌,感受早晨清凉的空气,一遍遍压马路。她的文艺时常让陈勇陷入目不识丁的自卑,有时候也会让我鄙夷自己的麻木和粗糙。
正因为她的不同,陈勇对表白这件事越来越无可奈何。普通的表白她嫌俗,新颖的陈勇又想不出,脑汁绞尽也没能折腾出方案,急得他接连几天踩错鞋包,做一双返工一只,气得他妈鼻子都歪了。
他来找我时,兜里有一片散发皮臭的鞋面,我把它抽出来,陈勇抢回去揣回口袋,“你帮我想想吧。”
我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但我热衷扮演智多星的角色,于是我向他提议写情书,他送了我个呸。我正色说:“李霞不是普通女孩子,送花看电影她不会喜欢的。”
我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终于让陈勇信了。陈勇找了个中学生文豪代笔,写了一封我除了开头三个字,其余字都看不懂的古典情书。
展信佳……
“这个可以吗?”
我看不懂,但我说可以,于是陈勇把信投进邮筒。我们在邮筒前站了一会儿,我问他贴邮票没,他说没有。于是他又花了一笔钱让中学生文豪给他再写一封,后者很仗义,给他打了八折。
李霞收到情书是个雨天,她把我和陈勇都叫了出来。陈勇瞪着我,脸上很难看,我急忙说我没给李霞写情书。李霞在一边冷静地说,她之所以叫我出来,是怕陈勇一个人承受不了。
她说完,陈勇的脸色更难看了。
“陈勇,”李霞撑着伞,绿色尼龙伞的光映在她脸上,衬得她葱似的又白又水灵,“你的情书写得很好,我第一次发现你这么有才华,但是我们不可能。”她从兜里拿出一张卡片,“这是我写的,希望你能认真看。”
“你不喜欢我的情书吗?”
李霞冷酷到近乎残忍,“我喜欢你的情书,但我不喜欢你。”
陈勇大声打了个喷嚏作为失恋反应,我代替他接过卡片,李霞转身走前,有点犹豫地停住脚步。
“之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敢打包票陈勇很想想个大度的男人那样微笑着点头说可以,但他没有。他的眼泪马上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他说,你走吧。
李霞握紧伞柄,转身走了。陈勇失魂落魄地走在雨里,收摊了的春季展销会满地塑料袋和饮料瓶,他在其中穿行着,衣兜露出鞋面的一角,像个被偷了所有皮具的青年老板。
一周后陈勇才想起找我要卡片,我和他齐齐躺在草地上,我把卡片递给他。
“你读给我听吧。”他说。
“这是她给你的。”
“没事,我怕我看不懂。”
于是我展开来,一字一句读给他听:“致陈勇,曾经也有一个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是最后还是如雾般消散,而那个笑容,就成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那河流的声音,就成为我每日每夜绝望的歌唱。《左手倒影,右手年华》李霞手抄。”
“我就知道我看不懂。上面什么意思?”
“她在和你说再见。”
陈勇直起身抹了把脸,“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我细细地又看一遍,发现我也解答不了,陈勇不强求,把卡片收进原先装安全套空盒的那个兜。
“麻子,我想跑。”
“那你跑啊,我们保安下班了,你可以去我学校操场跑。”
“我想离开这里了。”
“离开之后怎么活?”我假装理性,“你只会踩鞋包,在这里踩鞋包和在其他地方踩鞋包有什么两样?”
“其他地方没有李霞。”
我顿了顿,“其他地方有更多李霞,你躲不开失恋的。如果我是你……”
“你会怎么办?”
“我可能去乡下爷爷奶奶那里过一段时间。你爷爷奶奶还在吗?”
我们不知不觉聊起乡下的爷爷奶奶,陈勇说,他的爷爷奶奶家里有一面很厚的墙,床头糊满了报纸,他小时候最喜欢睡醒了剥报纸玩。剥了一张还有一张,剥了一张还有一张,像永远剥不完。
有一天,他爷爷发现墙变薄了,当场抓获了他。但他爷爷很温和,只是说,下次这张报纸看完才能撕下一页,要每一个字都认识,每一句话都明白意思,才能把那页揭下来。
“后来撕完了吗?”
“这么多字,怎么认得完,后来我就只撕一个角,每页都撕一个角。”
“撕完了吗?”
陈勇掐断一根草茎塞进嘴里,摇了摇头。
太阳还没落下,河岸那头已经升起一轮明亮的月,我们躺在草地上,能看见月球表面灰色的坑斑,云片和远山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妥协了,我们阖上了眼睛。
(完)